猪八戒之前的御车将军和天蓬元帅 | 张经纬
▲据宋代太平兴国间来华北印度僧人天息灾所译《佛说大摩里支菩萨经》，摩里支菩萨的诸多法相中，既有站、坐莲花上的天女形象，也有三面六臂（或八臂）各持宝物的忿怒相。在后一种三面的法相中，必有一面作尖面獠牙之状。而她的坐驾，通常为一头巨大野猪，也可以是由七头野猪牵拉的拖车。均为资料图片
猪八戒在元代杂剧作者心中明明是个役畜，美其名曰御车将军，可到了明代的小说家笔下，怎就改换了岗位，转眼成了水军大元帅？
说到猪年，我们绕不过去的是中国最为家喻户晓的名猪，猪八戒。我们不论您是通过小说版还是电视剧版的《西游记》，认识了这位双耳翩翩、大腹便便的名嘴，都应该对他的缘起了如指掌。比如，在小说第十九回“云栈洞悟空收八戒 浮屠山玄奘受心经”里，就让猪八戒在和孙悟空大战之前，曝出了自己的来历：
玉皇设宴会群仙，各分品级排班列。敕封元帅管天河，总督水兵称宪节。只因王母会蟠桃，开宴瑶池邀众客。那时酒醉意昏沉，东倒西歪乱撒泼。逞雄撞入广寒宫，风流仙子来相接。见他容貌挟人魂，旧日凡心难得灭。全无上下失尊卑，扯住嫦娥要陪歇。……放生遭贬出天关，福陵山下图家业。我因有罪错投胎，俗名唤做猪刚鬣。
在这段独白中，猪八戒先是说出了自己在上天总督天河水兵的官职，也说出了自己 “逞雄撞入广寒宫”被贬下界的原因，以及自己“错投胎”，从相貌堂堂的天兵天将，变成一头刚鬣野猪的全部过程。从此就奠定了猪八戒在我们心目中——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呆子，脑后又有一溜鬃毛，身体粗糙怕人，头脸就像个猪的模样，食肠却又甚大（高老庄太爷语）——贪吃怕事，又懒又馋，但也惹人生趣的形象。
不过，这段叙述是猪八戒头一次出场时的自述，他已经知道眼前对手就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心想着“那闹天宫的弼马温，有些本事，只恐我弄他不过，低了名头，不象模样”。于是在自报家门时，故意说得官样一些，一是表明自己曾经位高权重，二是强调只因“生活作风”问题下凡，大部分时间都是智商、实力在线的。所以，这段自述，就显然比过他后来在第八十五回“心猿妒木母魔主计吞禅”，面对普通级别的豹子精时，对前世来历道出得那么自信：
巨口獠牙神力大，玉皇升我天蓬帅。掌管天河八万兵，天宫快乐多自在。只因酒醉戏宫娥，那时就把英雄卖。一嘴拱倒斗牛宫，吃了王母灵芝菜。玉皇亲打二千锤，把吾贬下三天界。教吾立志养元神，下方却又为妖怪。正在高庄喜结亲，命低撞着孙兄在。金箍棒下受他降，低头才把沙门拜。背马挑包做夯工，前生少了唐僧债。铁脚天蓬本姓猪，法名改作猪八戒。
在这段叙述中，猪八戒不但回忆担任天蓬元帅时“天宫快乐多自在”的生活，也把和唐僧师徒相遇的遭际合盘托出，流露出睥睨豹子精时，“在天在凡都比你强”的优越感（豹子精也不争气，确实是猪八戒在全书中唯一打败的妖怪头领）。然而，正是这种自信，在不经意间，将猪八戒不足向外人道出的前世秘密透露给了我们。
缘来是御车将军
“巨口獠牙神力大，玉皇升我天蓬帅”，猪八戒一开口，就不小心说漏了嘴。之前和孙悟空相遇时，他说自己出场时就已经是相貌堂堂 “总督水兵”的天蓬元帅，变成长嘴大耳的猪模样，只是下凡过程中程序出错的结果。可这时，他却说自己担任天蓬元帅的原因，乃是“巨口獠牙神力大”——与野猪别无二致——这可是他还没有下凡时的神仙模样呢。那么究竟是猪八戒在投胎过程中出现了记忆混乱，还是他无意中说出了一个惊人真相？
某乃摩利支天部下御车将军。生于亥地，长自乾宫。搭琅地盗了金铃，支楞地顿开金锁。潜藏在黑风洞里，隐显在白雾坡前。生得喙长项阔，蹄硬鬣刚。得天地之精华，秉山川之秀丽，在此积年矣，自号黑风大王，左右前后，无敢争者。
这段叙述出自元代杨景贤《西游记杂剧》。这部六本二十四折的元杂剧，作为明代吴承恩《西游记》小说的前身，在中国文学史上，首次（第十三折 妖猪幻惑）塑造了猪八戒这个深受观众喜爱的戏剧形象。在这部杂剧中，不但确定了“一师三徒一马”的西游格局，而且为明代西游小说情节的编织，提供了无穷的想象源头。
在元杂剧中，猪八戒并非指挥水军的天蓬元帅，而是 “摩利支天部下御车将军”。他以“亥”合“猪”，以“乾”为天，意思是天宫中的猪将军，“盗了金铃”“顿开金锁”下凡逃到人间。这一过程，并没有经过投胎转世，所以保持了在天宫中“喙长项阔，蹄硬鬣刚”的原貌。这个平行宇宙中的猪八戒同样恋上一位裴小姐，后又捉了唐僧到洞中，最终是被二郎神的猎犬降伏，当了取经使者。
从“喙长项阔，蹄硬鬣刚”，到“巨口獠牙神力大”，似乎已经有迹可循，毕竟没有无穷之力，也驾不得寻常车辆。不过，猪八戒从水军元帅，变成御车将军，职称也没差太多，可他服务的上级却有了明显的不同。那么我们倒要问一下这位摩利支天是何方神圣，她与猪八戒的工作岗位变化，有何干系。
按照唐代天竺僧人三藏阿地瞿多《佛说摩利支天经》的内容，“有大神通自在之法。常行日前。日不见彼彼能见日”，即是摩利支天。这位神祇的原型原为古印度婆罗门教光明女神，后被佛教吸收。其自唐代传入中国以后，就成为密教信奉的一位重要神灵。在历史文献中留下许多与之相关的灵验记载，收获了众多信徒。
又据宋代太平兴国间来华北印度僧人天息灾所译《佛说大摩里支菩萨经》（7卷）载，“想彼摩里支菩萨坐。金色猪身之上身。著白衣顶戴宝塔。左手执无忧树花枝。复有群猪围绕。”而她又常“于月轮中乘猪车而立。身作金色六臂殊妙。三面各三眼一面作猪相。”由此可见，她的诸多法相中，既有站、坐莲花上的天女形象，也有三面六臂（或八臂）各持宝物的忿怒相。在后一种三面的法相中，必有一面作尖面獠牙之状。而她的坐驾，通常为一头巨大野猪，也可以是由七头野猪牵拉的拖车。因此，这位密教神祇座下的御车将军，自然也为元代小说家提供了重要的灵感之源。
说到这里，我们也就豁然开朗，西游记中的猪八戒居然有一张比唐僧还要古老的西天身份证明。怪不得西天路上各路大神，对这位怕苦怕累，嘴馋身懒的二师兄，都眼开眼闭，由着他偷懒自在，时不时打个小报告了。
终于变成了天蓬水军元帅
弄清了猪八戒的身份证明，我们还有另外一个问题等在前头。猪八戒在元代杂剧作者心中明明是个役畜，美其名曰御车将军，可到了明代的小说家笔下，怎就改换了岗位，转眼成了水军大元帅？
从现在掌握的文献来看，摩利支天在宋代时已被道教吸收，成为道教中重要神祇“斗姆”的化身。根据《万历续道藏·先天斗母奏告玄科》的记载，两者不但被合称“斗母摩利支天大帝圆明道母天尊”，而且还继承了密教神摩利支天“四头应化显神通，八臂垂雄施道力，常游日月二天前，独立刀兵三界内”的形象。
斗母，又作，斗姆，首见宋代道教文献，如同字面含义，即为北斗七星之母。最初的斗母并没有具体的形象，而随着道教神霄派在宋代末年的兴起，逐渐接受了摩利支天的造型。而神霄派这一新兴教派又特别崇尚“雷祖”，意图借助雷神之力获得对宋朝北方诸国的胜利（该信仰与火药在宋代的应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按清人姚复庄《玉枢经钥》所言，“斗部与雷部，有表里之义，故斗姥亦称雷祖大帝，而雷神皆隶之”。于是摩利支天的形象，除了斗姆之外，又被雷祖所分享。
这位雷祖（斗姆）在北宋末年涌现之后，神霄派迅速为其招募麾下将帅。《道法会元》（卷一百五十六）内载“上清天蓬伏魔大法”，其中就提到必须通过“天蓬真君”，来召唤雷神的法术：
三头六手，执斧索弓箭剑戟六物，黑衣玄冠，领兵三十万众，即北斗破军星化身也。……元帅威猛，制伏妖魔。凡行雷法，无天蓬不可以役雷神，独行雷法，无天蓬不可以显验。
▲《西游记》中，猪八戒头一次出场时，在与“那闹天宫的弼马温”大战前，曝出了自己的来历。
值得注意的是，在宋元时人的观念中，天蓬元帅即是北斗七星中第七星“破军星”的化身，而北斗七星又被对应隐喻成斗姆或雷神（摩利支天）御下的七猪。因此，天蓬元帅终于有了《西游记》中“巨口獠牙神力大”的形象。
在宋元时人的观念中，还会将北斗七星中的第一星至第四星称为魁，把第一星称为“河魁”；将第五星至第七星称为罡，把第七星称为“天罡”。《道法会元》（卷六十七）将北宋神霄派雷法宗师王文卿的话语奉为圭臬：“天罡河魁，是为檄雷召霆之司。”这里的天罡（第七星天蓬）河魁尚且是天上星宿，可架不住明代的《西游记》作者，吸收了密教摩利支天形象的同时，也将“河魁”引申为管理天河的水军元帅。
就这样，我们的一代名猪，就从元代作者笔下摩利支天部下的御车将军，变成了明代《西游记》里的掌管天河的天蓬元帅。当然，猪八戒留给我们的遗产远不止这些。虽然施耐庵版的《西游记》中，猪八戒的出身已经基本没有了“神仙坐骑下凡为妖”的痕迹，但这个设定给了作者无穷的想象空间。就是借助对这个设定的无限重复展开，终于把原本只有六本二十四折的元杂剧，演绎成长达一百回目的经典小说。为我们贡献了猪年里的无限谈资与美食，猪八戒居功至伟。（作者单位：上海博物馆）
作者：张经纬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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