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离世后,我已经三十多年未再去过老宅,听堂弟说,如今他是那座老宅的主人,伯父今年过世后,老宅便划到了他的名下。
老宅坐落在沪上东北角的齐齐哈尔路上,它是祖母和父辈兄弟姐妹们含辛茹苦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凑钱构建的一座两层楼房,同沿街人家一样,坐北朝南,底层有前堂、中房和灶头间,楼上依次是前寝室,中寝室和亭子间,虽不宽敞,但还算规整体面。早先,祖父在上海滩上名闻遐迩的沧州饭店谋事当大堂总管,因故身遭不幸,祖母便带八个子女,将此处老宅改做酱铺,撑起一家子生计。多少年后,尽管祖母的儿孙们各奔东西,但老宅像家族的一面旗帜,逢年过节一家老小都在这里聚会,直到祖母离世,老宅的生气便渐渐寂寥了。
很小的时候,父亲在偏远的闵行工作,我同母亲就寄宿在老宅。头一回踏进老宅,我被父亲揿在前堂条案前祭祖磕头。案前挂着祖父的遗照,依稀记得那张未曾见过的遗容上,戴着一顶瓜皮帽,眸子深邃,怔怔地盯着我,条案上两盏烛台火苗噗噗直蹿,让我一阵惊骇。祖母却用异样的目光端详我,好半晌喜滋滋地朝父亲直嚷:“这猴儿(南通话孩子)真像你爹,眼睛也抠着哇!”祖母由此而喜欢我,整个童年,我与祖母形影未离。
那日晚饭后,我携妻子从静安寺出发,坐37路公交车,目光徜徉于沿途璀璨的街景,近一个时辰,来到扬州路齐齐哈尔路终点站。老宅就在济宁路与霍山路之间的齐齐哈尔路北边,这一带尚未拆迁,沿路依旧俯卧一排老式民房,可不再是印象中的低矮齐整,仿佛来到一处喀斯特地貌前,有的人家层高而突兀狰狞,有的户型破旧而萎靡气馁,而老宅仍然像一个羞涩的童子,安静地镶嵌在气势凛然的左邻右舍间。
堂弟正站在老宅的跟前逗留透气,我们同时发现了对方,恍若心有灵犀,堂弟对我和妻子的造访稍感惊讶,随即邀我和妻子进屋。坐在老宅里,心绪须臾便回到那些年,与堂弟聊的悉是陈年往事,仿佛彼此重洗了一颗纯粹冥顽的童心。堂弟那时是我的“跟屁虫”,常随我在老宅旁的夹弄里甩刮片、打弹子、斗蟋蟀;抑或都扒在老宅正堂的八仙桌上临摹贺友直的连环画《山村巨变》。我家的铺板前,常围坐一群小伙伴,他们照例来听我讲《桃园三结义》,而这些故事都是我在老宅的亭子间翻书现炒现卖的。老宅的马路上,也有一道妖娆的风景线,华灯初上,附近两座纺织厂的女工下班,成群结队从老宅跟前簇拥而过,她们适才从厂子的澡堂里沐浴而来,大都面色红润,微风吹拂齐肩的长发,家住附近的女工竟拖着澡堂里的木屐,踩在坚硬的石阶路上,身后甩出一阵噼里啪啦美妙的声响。
那些年,我同母亲蜗居在老宅灶头间顶上的亭子间,冬天,凛冽的北风透窗袭来,裹在被窝里还寒颤抖索,清晨醒来,常咳嗽流涕;梅雨时节,屋顶渗漏,盛水的脸盆滴滴答答水声不绝如缕……如同街坊邻舍的孩子一样,遭遇过清贫混沌的往日,便孕育出对生活不易的悲悯与同情,磨砺出处世艰险的无畏与放达。虽匍匐在艰辛的年代,也不失对生命炽热向往,总想着明天祖母又会烹饪一顿馨香馋舌的红烧肉,父亲会带来一本好看的连环画,油然对明天有一丝殷切祈盼,生活就在一个个期许中延续,身子也在一处处艰难中生长。反而觉得当下日子安顿了,物资充裕了,人却多少有些慵懒,老宅里的童年,总叫人回味出异样的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