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块手表,是父亲的。
1983年,我考上师范。这在我们村,乃至整个公社(乡镇),是绝对了不起的事。
父亲豪爽地拿出一年的积蓄一百元,请了四桌。由北宅的老杨掌勺,光菜谱,就研究了几个晚上,原则上讲究价廉物美,经济又大气。最终决定再自制一些肉松,父亲负责烧火,控制油温,不温不火,老杨亲自调料、下锅、起货。傍晚,院子里另外拉了电线,装上200瓦的白炽灯,亮如白昼,不时引来飞蛾扑火。席间好不热闹,滴酒不沾的父亲,频频向村长、书记和我的老师们敬酒。
送走客人,收拾完院子,我外婆提议商讨我的开学准备。母亲囊中羞涩,不敢开口。外婆拍板,她去供销社扯几尺的确良,亲自为我做两件白衬衫。父亲沉吟了许久,下决心似的说,把我的手表戴去吧!
我说不要。我知道,这块上海牌手表是我们家最值钱的宝贝,用一百二十多块,托人从上海带回来的。那是我们家一年的收入。父亲平时是不舍得戴的,只有走亲戚,或是单位有庆祝活动时才戴上。有时乡邻们要去相亲,也来借用,还能换上几枚喜糖。
我的手臂很细,但表面很大,蟹壳似的,扣住了我的整个手腕。银白色的表链很宽,差不多可以一直箍到我的肩膀处。第二天,父亲特意去商店买了黑色的布质表链,加凿了两个洞眼。
就这样,我穿着外婆裁缝的的确良白衬衫,戴着爸爸的上海牌手表,去读师范了。
没有人在意我的手表大不大,也没有人介意我的衬衫没有蕾丝花边,大家都土不啦叽,彼此彼此。
第二年放暑假回家,老妈总安排我农活,掰玉米、拾棉花、摘赤豆。还说这地现在是承包到户了。地里的收成归自己所有。这是我们家第一次不“倒挂”(把爸爸的工资交出去抵债)。
读师范二年级时,我有了自己的手表——上海牌女式表,银白色的金属链子。这一年,我们家买了三块表,妹妹的是海鸥表,妈妈的是北京表。这块表,我戴了近二十年,从来没有不准过。只是有一次骑车摔跤,划破了表面,修复如初。
我三十六岁那年,已到上海工作四年。本命年的生日,老公请了两桌朋友。大家很欢乐,工作生活,平安如意,我们由蜗居的租赁房,搬进了按揭的新公寓,外乡人也渐渐地融入了大上海。酒过三巡,我们这些在讲台上一本正经的“园丁”们开始“忘形”了,有吟诗的、有唱歌的,也有讲笑话的。真是宴酣之乐,非丝非竹,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最后一个节目是老公献礼。神秘兮兮地打开盒子,竟是手表,款式,大小,样样合适。欣喜之余,我遗憾地摘下我的上海牌女式中型表。
那块表是国货中的好表,但只戴了四年,就退居二线了。
那年暑假,老公随单位去欧洲考察,儿子去印度做义工,我在家独居。有事无事地信手涂鸦,竟有几万字成文。我反复叮嘱,出门不要瞎买买。回来真的没有任何旅游小纪念品,却给我一个沉甸甸的盒子。什么东西?
表,给我的浪琴表。他说,祝贺你评上“名师”,但愿这是一个新的起点。
如今的这块表,我已戴了十多年,戴着它,接过特级教师的荣誉证书;戴着它,参加过全国模范教师的表彰大会;戴着它走南闯北,上课讲座。它已经成了我的盾牌,我的盔甲,我的战衣。一块表,一个故事、一段经历、一份情谊。
曾看到过一段文字: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
我想,这是我的最后一块表,有樟脑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