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老习惯了,打开一枚鸡蛋,不论是保留蛋黄蛋白的煎荷包蛋、水潽蛋,还是搅浑蛋黄蛋白,做炒鸡蛋、蛋花汤,我总会细细观察一下这脱去蛋壳保护或约束的内容:晶莹透明的蛋清、蛋清包裹的椭圆柔软的蛋黄。随后,才进行下一步的烹饪程序,奏响铲勺油盐交响曲。最后,它们才接受唇舌检阅,走完其美丽而悲壮的一生。

这个很私人化的习惯,其实在岁月之“壳”包裹下,有一个不乏美丽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我四十年前读师范的一位女老师,她教生物课。

很惭愧,我不记得她的尊姓了。问四十年前的同窗,都能迅速忆起这位生物老师,但他们同样惭愧,也记不起生物老师的姓氏。原因是生物课非主课,一周一两节课,接触少。记不起老师的姓氏,却牢牢记得她的音容笑貌,足见她的课的确上得太好。她一手堪称遒劲潇洒的粉笔字,往往是课后同学们上黑板前面临摹的“课外课”。

生物老师的先生也是学校的教师。当时,我们是一所规模有限的地区中学,师资中罕见有复旦大学毕业生,他是其中之一。他带理科班的物理课,据说也非常受欢迎。这两位老师交流时,说他们的方言,周围人根本听不懂。我还是到苏州工作后,想起他们话中称买菜为“马小测”,推测他们说的是“苏浙普通话”,具体应该是浙江绍兴或宁波一带。

生物老师家中养有十来只鸡,母鸡为主,唯有一只鸡冠灿若火苗的仪表堂堂大公鸡,像小小群落中的国王。生物老师有时将她买的谷物喂鸡,“咯咯咯”叫几声,天女散花状将谷物抛撒出去,公鸡带着一群母鸡像当今微信群里抢红包一样,欢快地抢食。一些饭量小的女同学,也将碗中剩饭带到鸡群旁,学老师的样子抛撒,津津有味地观赏鸡们啄食表演。

听女同学们说,生物老师不但家务活丝毫不让先生插手,连先生喝茶时泡茶洗茶杯等活也由她承包。夏夜,她会为先生摇芭蕉扇,通宵不停手。我就觉得奇怪,这些细节女同学们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她们半夜三更去过老师家?也有调皮的男生听她们说这些,便面皮厚厚地起哄,大声说,好好学着点啊!说完迅速跑人。女同学们便红脸相视而笑,反唇相讥,学就学,与你没有关系。旁边有男生继续接力赛,说,那可说不定啊,也许日后受益人正是他呢!说完也跑人。

我最不能忘的是生物老师讲动植物细胞课。那天,她带来一只碗和几只鸡蛋。讲到受精卵时,她在碗沿砸开几个鸡蛋,走下讲台,一一送到同学们课桌间,让大家仔细分辨,在蛋清和蛋黄之间有一点白絮状物者,是受精卵;没有,就不是受精卵。她讲到,只有受精卵才能孵化出雏鸡,非受精卵只能充任食品。有大胆的同学问,这岂不是如同卤水点豆腐一样吗?她竖起大拇指,说,很对,豆浆只有经卤水点过,才能成为豆腐。只有受精卵才能演化成生命,才能生生不息。

听到这里,我似懂非懂,只隐约感到一只红冠鸡头在窗外探伸,且得意洋洋。侧身看去,自然并不存在。

四十年岁月里,我每次在厨房里选鸡蛋为食材,脑际都会放起学生时代的电影,看着听着这明眸般蛋黄蛋白的叙述,心头涌动温暖的潮汐。虽然现在的鸡蛋大多是养鸡场流水线产物,“洋鸡蛋”一律孵化不出雏鸡,但丝毫不妨碍我对它们的检阅,对它们的观赏。或者说,它们也一样检阅和观赏我。有时,我还会自嘲一篇差稿,虽然见报,也是颗“无精打采”的蛋。

古籍有言:“天地日月未具,状如鸡子,混沌玄黄,已有盘古真人,天地之精,游乎其中。”这“鸡子”就是鸡蛋。天地尚且如鸡蛋,说其小确实小,说其大何其大。

忽然非常想念这位不记得姓氏的生物老师。能汇报的只是,我当年曾经是一名优秀的中学教师,对工作的认真和对学生们的爱,就是受了生物老师的影响。两年后我改行时,我的学生拉着我哭,依依不舍。

01-16 12: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