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窗台停下一只鸟。近看,竟然是黄鹂。惊蛰三候。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鸣。今天该是二候了。仓庚,就是黄鹂。仓通苍,苍为青,青为清。庚通更,为更新。惊蛰二候,春阳清新初成,黄鹂出现了,可见它是清新之生命,最早感知春阳之气。陶渊明认它是知音,写诗《答庞参军》时说,“昔我云别,仓庚载鸣”。他是说,春日惜别之情,也就黄鹂是感觉到的。从此,黄鹂还有了别名,叫“离黄”。
黄鹂飞落在许多诗人的歌声里。其中最有名的歌声,是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是杜甫欢快的歌唱。他看见了黄鹂,感受到了春阳之气。前两句他歌唱高天,后两句歌唱大地。上天入地,欢天喜地。
生命从水中前来,一支在了大地,一支到了天上。人在大地上,成为万物之灵。天上呢,是鸟的天堂。鸟可以横绝六合,恣意去来。而人要极目远眺、俯瞰大地,只有登高拍栏。人间的楼台,以鸟儿命名的常见,譬如黄鹤楼、鹳雀楼。崔颢、王之涣的诗名,也由此鹊起。王粲登当阳城楼,作《登楼赋》。辛弃疾登建康赏心亭,叹“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刘禹锡见“雕盼青云睡眼开”。范仲淹称“衡阳雁去无留意”。男儿落寞,历来充塞天地。
杜鹃鸟,传说是蜀帝化成的。杜鹃啼声很凄凉,时常口角带血。杜甫写晚年玄宗,每每提及杜鹃鸟。“望帝春心托杜鹃”,李商隐总把伤心事,说得很温婉。十年前,楚门丫髻山命题“杜鹃谷”,备凿刻。我极其愿意。记得也是春日,去丫髻山。我视力不好,没法走山路。京南架着我上山。感谢有他,看到了断崖绝壁上的朱砂字。王维写过,“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楚门和蜀地的杜鹃,那时候,在我心里一起响起来。
有个词牌名,就叫“鹧鸪天”。鹧鸪的叫声,听来像是“行不的也哥哥”,文言文。自然,是文人听出来的。是伤心的文人听出来的。文人是人间的良心。良心时时会受伤。所以鹧鸪出现了,出现在文人的情感和文字里。“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辛弃疾平生写过六十多首“鹧鸪天”。他的心中留有的,正是一片鹧鸪天。
晏殊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似乎只是说了,他每年见到燕子回来。可读了几次,总感觉他还有话没说,不免怅惘。后来读到苏曼殊诗:“白水青山未尽思,人间天上两霏微。轻风细雨红泥寺,不见僧归见燕归”, 竟是同样怅惘。苏曼殊,号燕子山僧,自然是“人间天上两霏微”。末句“不见僧归见燕归”,说什么呢?和“似曾相识燕归来”,同样藏了些什么呢?我想言下之意是:燕子看上去都相似,不知道燕子的个体差异有多大?只是,人和人的差异很大。有个人没了,就不再有似曾相识的那个人了。
感谢黄鹂,让我有了这篇文字。只是黄鹂感觉不到,去年的春阳有秋气。这肃杀的春阳,还会记在春秋大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