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西拉、陈陈夫妇是唱着《少年》的一代清华人。他们是时代的剪影,是祖国的脊梁。

纪实 | 岁月如歌,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LMLPHP

大年初五,午后,太阳终于浅浅地探出了头,天空倏然添了生气。交通大学的徐汇校区里,空落落的,人踪难觅,只有几个园艺工人攀在高大的梧桐树上修修剪剪,等待春夏的繁茂。一地枯枝,横七竖八又张牙舞爪地,几乎将路整个“封”死,花白头发的刘西拉教授提着电脑包,不失敏捷地在空隙中穿梭。有相熟的保安提高了嗓门:“小心啊老师,千万当心……”

教三楼453房间,刘教授的办公室。他已经实足81岁了。牛年春节,就在这间十来平米的小屋里,刘教授前前后后大概接待了10拨采访者。临老,刘西拉笑自己倒成了网

这段日子,一组清华大学上海校友会艺术团为央视网络春晚录制的歌唱表演《少年》火爆全网,刘教授是艺术团团长。

台上,他们,平均年龄74.5岁的爷爷奶奶。台下,我们,未经事的,已入世的,天南的,地北的,双眼闪着光,含着泪。戳中人心的,是什么?或许,台下的我们不曾经历那个时代,也不曾执着那份情怀,但刘西拉与其同窗的芳华与梦想炙热辉映,燃烧一生,烂漫一生,谁能不为皓首初心的美好,心怀荡漾?此间少年,往事如歌,这群可爱的人,写就了国之气性与铮骨。

少年 不曾变

少年的模样,刘西拉还记得,并不依稀,却是栩栩。西拉,俄文的音译,意为力量,出生在山城重庆,烽火连天的岁月。父亲在国外留学,家中,只剩下母亲和两个幼子。日子,可以想见地艰难。所幸,舅舅住得不远,时常过来帮衬。红灯笼,绿灯笼,是怎么也抹不去的记忆了。“红灯笼升起来,就是敌机起飞。当日军开始轰炸时,红灯笼就降了下去。”太平的时候,小西拉会坐在石阶上,那是舅舅和同学通往医学院的必经之路。他翻开心中的肖像画册——这个阿姨已经去上学了,那个叔叔今天还没来。但太平的时候,太少。刘西拉和弟弟,常常被心急慌忙赶回家的舅舅抱起,一手夹一个,逃入防空洞。昏暗的烛光映衬着,一张张惨淡而惶恐的脸庞。今天,明天,未来……什么都不好说,也说不好。“绿灯笼升起来的时候,警报就解除了。”刘西拉模拟着声效,带着音乐的节奏。最伤心的一次,是舅舅刚送给他一双簇新的布鞋,结果轰炸声起,逃难中,小西拉的一只鞋掉进了臭水沟,再也没找回来。彼时,他不过5岁,却也懂得了,不够强大,就要挨打。

对陈陈来说,刘西拉还是少年的模样。七八岁搬来上海后,他听见邻居大哥哥拉小提琴分外动听,便缠着母亲也想学乐器。父亲从国外寄来了儿童尺寸的小提琴,刘西拉便拜师学艺。之后,他辗转多个城市生活求学,却从未停止学琴和练习。考入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后,他成了清华学生乐团的第四任小提琴首席。不过,陈陈是校园里更有名气的那一个。这个上海姑娘以数理化三门满分的成绩考入电机工程系,并当选钢琴队队长,还被送至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的业余部学习。钢琴与小提琴,天作之合,乐器如是,人亦是。牵起手,同一条路,从童颜到鹤发,一走就是一辈子。他慕她聪颖更具兰心,她爱他耿直不失生趣。

2019年初,从无线电系毕业的虞淙编曲《登鹳雀楼》,艺术团带着这首歌登上央视“经典咏流传”的舞台。廖昌永作为嘉宾坐在台下,却因为这群老人的歌声热血沸腾,他跨步上台加入其中。刘西拉的口吻中竟透露着一丝调皮:“廖老师是中音,我在团里也是上中音,最后结束的时候,我特地增加了一个比他声音高两度的合声。”人间难得,任沧海桑田,仍赤子童心。

中国人 不会输

那时候大学毕业,还要填分配志愿单。五个空栏,可以填五个目的地。大庆刚发现有石油,正值用人之际,便成了同学们的“热门之选”。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很少出现在志愿单上。巴特尔是蒙古人,这个穷人家的孩子,命是共产党救下来的。他对同学说:“我怎么能填生活条件好的地方去享福呢,我的内心会不安,这支笔太重了。我要去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大漠孤烟直的西北地区也被“抢破了头”。具体去哪个城市,大家不约而同写下“服从分配”。

刘西拉和陈陈都去了西南。一个在成都,一个在德阳,苦吗?怎么会不苦!为了熟悉基层情况,刘西拉住在工棚,睡觉的床,是卷钢筋的平台,晚上透过屋顶的破洞,望着寂寞的月亮。夫妻分居,到了周末,他骑车三个半小时去找陈陈。但他不愿多忆苦,却说着自己的小确幸。比如,觅到了一架朋友闲置的高级钢琴,他叫上三个朋友推着板车,把钢琴运到了陈陈的宿舍。当姑娘出差回来,看到12平方米的小房间被塞进了这么个大家伙,几乎乐得蹦了起来。于是,大多数的周末,这间小屋拉上窗帘,几对年轻人弹着琴,唱着歌,其实幸福也不过如此。“更重要的是,其实很多人不明白,奉献是一种快乐,一种满足。我们要用自己的力量去建设祖国,让她变得强大。”学霸,不仅拥有学习知识的能力,更有心怀天下的担当。

改革开放了,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成为许多年轻人的向往。彼时,大多数公派留学生都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出国学习。刘西拉与陈陈通过不同的条线获得了留美的名额。清华大学老校长与这对夫妻促膝长谈:“访问学者已经很多了,你们两个有没有信心去拿一个美国博士学位回来,看看我们‘文革’前的研究生到底在他们那里是什么水平?”那个时候研究生毕业并没有学位,刘西拉和陈陈却毫不退缩,“好,那就去试试。”

陈陈获得国际女大学生奖学金,花了3年3个月的时间通过了16门课的考试,拿到了电机工程的博士学位,而刘西拉比妻子多花了四个月的时间毕业,还荣膺美国土木工程学会结构工程奖。在发表的博士毕业论文中,夫妻俩特地写下了:感谢中国四川大三线的朋友们……

千山万水之外,中国学子,一段佳话,且不止于学问。得知陈陈精湛于钢琴,美国拉法耶特市交响乐团成立35周年的音乐会上为其留下独奏席位。世界想听听来自新中国的音乐。中央音乐学院的老师为陈陈寄来了刘诗昆《青年钢琴协奏曲》曲谱,她大方自信地敲出一串串激昂的音符,这是新中国的声音。刘西拉又高高低低地哼起了旧日的旋律。一幕幕,一段段,不经意就拼凑起了人生。作为双双取得博士学位后第一对回国的公派留美夫妻,刘西拉和陈陈向校长汇报:“去美国拿博士学位,不难!”他们和他们的校友都相信,中国人,不会输。

你们 不敢忘

2月初,刘西拉的手机滴滴作响,提示“一条新短信”。早已用熟了微信,早已离不开电邮,但他们,却常常还是从前慢。刘西拉知道,是他发消息来了。孙勤梧的短信,当真是句短情长,数语寥寥:请转告大家,我在祖国最西面的土地上,最艰苦的环境中健康地为祖国工作了50年。我尽了力,无怨无悔。谢谢你们!

刘西拉和同学们1957年进入清华大学,几个班级加起来统共100多人。毕业后,多多少少大家总有联系。唯独这个浙江人孙勤梧,似人间蒸发,再也找不到了。1997年,为了迎接入学四十周年同学聚会这个大日子,有个本事大的同学开始在全国进行地毯式搜索,终于发现原来孙勤梧在伊犁。恰同学少年,一个都不能少。面对盛情,孙勤梧却有些怯步。他在伊犁搞基建工程,也是个总工程师。“从伊犁坐汽车到乌鲁木齐,再从乌鲁木齐搭火车去北京,这趟行程,估摸着怎么都要2个星期,我走不开啊。”那就从乌鲁木齐乘飞机来北京啊。但这么简单的一个建议却又让孙勤梧吞吞吐吐地语塞,“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飞机票的价格超过了我的承受范围。”近40年,孙勤梧只离开过伊犁一次,那是因为老母亲过世,他回浙江奔丧。同学们坐不住了,一起凑钱为孙勤梧寄去了两张来回机票。久别重逢,孙勤梧已白发苍苍。聚会上,有带着老伴来的,有带着孙辈来的,几十个圆台面摆开好不热闹。但主桌的主位,既没有留给官衔最高的同学,也没有留给名气最大的同学,大家把孙勤梧推上座——“这个位子,非你莫属。”

这个春节,孩子不在身边,刘教授家的春节着实简单。“最近采访多,年夜饭随便弄弄,本来也吃不多。”两人连买熟菜的日子都很少,“我们啊,吃了一辈子的食堂,习惯了。”难得的热闹,是夫妇两人各自的学生上门拜年。刘西拉和陈陈博士毕业后回国教书。直到现在,刘西拉还保持着一个学期教两门课。去年疫情,他还学会了为学生上网课。学问,育人,音乐,夫复何求。该过去的,总会过去,该到来的,也总会到来。不灭,且传承的,始终是精神。我们不该,也不敢忘的,除了苦难与苦难的源头,还有苦难后国之兴、之盛的建设者。天之骄子也好,平头百姓也罢,都默默使一把劲,出一份力。他们,一个时代的剪影,这群可爱的老人,最真的心裹着最大的爱。

后记:艺术团至今,走过了12个年头。一些老团员已经离世。大家记得美丽的“校花”,她躺在病床上,同学们去探望,“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好了再回来唱歌啊。”她会心一笑,那是最后的笑容了。在茫茫的人海里你是哪一个,在奔腾的浪花里你是哪一朵……你把青春融进祖国的江河。不必怀疑,你就是最亮的那颗星。

02-20 1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