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体性是马克思从黑格尔处所汲取的多重灵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内在的、隐含的概念,也是马克思思想深处的“潜流”。从某种意义上说,总体性从根基处塑造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思想形态与理论特征,构筑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内在逻辑,因此,当卢卡奇重提总体性时,激起了学界的持续关注与深入研讨。在理解、澄清这一概念时,应规避主客二分的认识论框架,在实践的基础与视域上,体悟生成性的总体性概念。
实践基础上的总体性概念
与苏联教科书体系对辩证法中普遍联系命题的阐释不同,马克思所强调的总体性并非一种事物内部及事物之间的抽象的、外在的普遍联系与统一关系,更不是多元事物与复杂状态的“集合”。从更深层次的视角看,马克思主义哲学对统一性的寻求并非基于西方近代哲学的认识论框架,它不是将主体与客体分割开来,突出外在于人的世界的总体性,再以人之主观认识去能动地反映客观世界,最终,以认识论框架下的统一性来达成总体性。马克思拒斥从近代西方哲学的认识论框架来理解总体性概念。同样重要的是,在马克思看来,主体与客体的统一并不发生于某种至高的精神或神秘存在,也不发生于主体的认识论意义的抽象的能动性,主客体的统一只能发生于实践领域。实践将主体与客体统一起来,这种总体性与统一性不是预设的,也不是通过将世界的多样性和历史性还原为某种实体而获致的。马克思反对这种还原论的思路,即反对将纷繁芜杂的世界理解为某种逻辑在先或时间在先的存在之延展。在马克思的潜在观念看来,应在实践的框架与基础上理解总体性,其要义在于:主体与客体在历史性的进程中发生联系并构建统一性。具体而论,在时间的展开及其趋向历史之未来的进程中,在异化及其扬弃的过程中,主体与客体逐渐实现统一性,这一历程塑造并规定了马克思的“现实”概念,即在“现实”的诞生历程中一并生成世界的总体性与统一性。可见,在马克思那里,总体性意味着主体与客体的统一性,它是一个生成性、历史性的概念,同时,它也意味着历史的未来向度。值得注意的是,在生成性的进程中,总体性不仅意味着主体将客体纳入自身之内,从而使外在客体成为主体之对象,而且,它也意味着主体自身在实践的过程中实现自我扬弃,即主体以自身为对象,在实现总体性与统一性的过程中,不断生成和开显主体自身。
物化批判内蕴于总体性
自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国内学界以变革教科书阐释体系来推进、深化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其中,彰显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主体性维度成为引人瞩目的努力方向。它超越之前的苏联教科书阐释话语体系,因为这种阐释话语体系将马克思主义哲学视为对世界的整体性规律的客观揭示,其主要缺陷在于将主体性囿限于主观能动性的概念之中,并将其归于客观规律性的附属层次。如此一来,遮蔽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主体性维度,混淆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与18世纪欧洲唯物主义的原则区别,也消解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对近代西方哲学的变革性意义。基于这种批评性的反思,沿着主体性的维度重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阐释话语,成为“回到马克思”的重要路径。值得注意的是,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思想结构中,主体性从属于、内蕴于总体性,换言之,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本真精神的主体性概念应从总体性概念的角度去加以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继承了德国古典哲学寻求统一性的思想目标,但是,它通过人的实践来寻求统一性,因此,统一的基础并非某种预置的、天命般的、抽象的外在实体,也不是神秘的精神力量在时空中的展开,而是具有主体性与能动性的实践活动。总体性的实现绝非外在于人的主体性,相反,总体性包含着、意味着主体性。从主客统一的总体性维度来理解对象世界,这意味着抛开了对象世界、物的世界那种虚幻的独立自足性,而从属于总体本身。总体性破解了物的神秘性,进而批判、解构了资本主义的物化。基于此,才能理解马克思早期对资本主义条件下异化劳动的揭示,也才能理解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以类比修辞手法所批判的拜物教。物以一种独立自足的形式超离于总体的范畴之外,并以一种客观规律的形式虚幻地投影于人的意识之中,这就形成意识形态,并从意识、体验、观念、思想等深处对人进行精神的操纵与支配。在哲学层面,物化与拜物教表现为经验主义、实证主义的流行和泛滥。在马克思看来,如果将对象世界置于主客统一的总体性框架中加以理解,那么,对象世界则是生成性、发展性的主客体互动作用的投影,物的关系不过是人的关系、社会关系的反映。由此可见,总体性概念原则上就蕴含着人之主体性与物化批判,换言之,物化也就意味着对总体性的无视、遮蔽或遗忘。
从总体性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础
无论是从革命性、实践性、批判性的思想特质,还是从历史唯物主义、辩证法、社会哲学、革命哲学、批判理论、异化及其扬弃、人的解放等主题领域来阐释马克思主义哲学,总体性都是其中的核心,也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思想密码。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作为通过历史性过程实现主客体统一的总体性,从社会时间的维度来看,它将“现时”“当下”视为发展着的过程中的环节与中介,因而,含有总体性的历史观。在资本主义阶段,这种总体性的历史观具有历史批判与历史超越的意义。从社会空间的维度来看,任何社会问题、社会现象的生成和根本性消解,都不能从局部的、个别的部分去理解,而必须联系社会的整体架构,才得以真正切中社会问题与社会现象的实质。这也意味着社会的发展与变迁,必然在积累性发展的层面外,存在激进的整体性跃迁,因此,社会空间的总体性也意味着革命性。简言之,时空维度的总体性均蕴含着马克思思想的革命性特质。从实现的基础来看,主客体交互作用所生成历史性的总体性,作为一种现实化的进程,它只能生成于实践领域。所以,总体性与实践性具有内在的亲缘关系,它塑造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与实践的统一性逻辑。总体性还强调对象世界是实现主客之间对立统一的人的活动的产物,这意味着对物化世界抽象性的超越,也揭穿了物的虚幻的规律性。究其根源,这种抽象自足的物的规律性及其迷惑性的怪诞现象,均是物化意识的表现,属于典型的意识形态,它以经验主义和实证主义作为其哲学层面的完成形式。马克思在《资本论》第3卷中指出“如果事物的表现形式和事物的本质会直接合而为一,一切科学就都成为多余的了”,此处,马克思所指的“科学”绝非一般意义上的经验科学,而是含有总体性内核的科学,也是具有批判性和主体性的科学。基于此,我们就不难理解马克思对庸俗的资产阶级经济学的批判,也不难理解西方马克思主义对“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科学”的批判。
从某种意义上看,德国古典哲学意味着对统一性、总体性的象征性寻求。马克思主义哲学对德国古典哲学的继承和超越,表现为它接过了德国古典哲学的基本冲动,却以实践、现实、历史的形式寻求统一性与总体性。这种从象征到实践的转向,体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对德国古典哲学的变革性意义。虽然,马克思没有以一种建构性的体系话语来系统呈现其内在的哲学思想,但是,作为文本的“潜台词”,其哲学思想散布于经济学话语、历史话语等诸多层面,其中,总体性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版图的“枢纽”,也是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甚至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