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指算来,我的小学同学、同时又是我的小堂叔三生,离开家乡已经有16年了。
三生读完小学就没继续读了。他学过篾匠、理发匠,又去武汉打了几年工。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他带着武汉打工时找的妻子和孩子,回到了故乡的小城,开了一家名为“烦恼丝”的理发店,重新操起了理发的手艺。
三生形象斯文俊朗,身材清瘦挺拔。因为有去武汉打工的经历,他懂得装扮,把自己收拾得十分时尚。他的理发店干净、雅致。他的理发手艺无人能比。那个几近谢顶的县委书记以前经常抱怨,整座县城,找不到一个满意的理发师。自从有人向他推荐了三生的“烦恼丝”,他身旁的人们,就再也没听过类似的抱怨了。
县委书记是最好的广告。人们纷纷到三生的店里理发。几乎所有部门的头头脑脑都成了他的顾客。没有费多长时间,三生的“烦恼丝”,就成了整座县城生意最好的理发店。
因为认识许多部门的领导,三生帮不少人干成了不少的事情。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中国,是蓬勃的。就拿我们县来说,县城的面貌依然陈旧,可空气中已经有了不少让人兴奋的乃至不安的消息。卖国企,做房产,农转非,贷款,办各种出门用的证……如此,人脉就非常重要了。许多人看到了“烦恼丝”的人气,就寻思着找三生办各种事情。三生尝试着在理发时向领导们求情。许多事情就有了结果。
真是宋公明一样的好人啦。那些三生帮上了忙的人,这样传颂着三生的美名。俗话说得好,日久见人心,时间慢慢过去,人们发现三生几乎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不喝酒,少量抽烟,从不轻薄女顾客),每天都带着温和、得体的笑意,传颂三生美名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然后是三生开始向朋友们借钱。三千五千,九千一万的,都不多。理由是,扩大“烦恼丝”的经营。
这是多好的事情。何况是三生这样值得信赖的人。人们纷纷把钱借给了三生。那些三生帮上了忙的人,显得尤为热切。我是三生的发小。我也借给了三生八百元。——作为在县城机关上班拿最低档工资的人,我的口袋能掏出的子儿并不多。八百块对我来说不算少,是我一个多月的工资。
可是不久之后人们发现,三生不见了。——县城中文峰路上的“烦恼丝”理发店店牌还在,可店门紧闭,上面贴了“招租”的字条。旁边的三色旋转灯箱也已经停止了旋转,仿佛是一条死去的蛇。同时,人们被告知,他租住的房子,也已人去楼空。
他哪里去了?他怎么能如此不告而别?
后来有人爆出,这个貌似没有不良习气的人,其实是一个凶狠的赌徒。他欠了赌友十多万元。把他的店拆了他都还不了。不得已,他想出了卷款出逃这个法子。赌债不还,弄一笔钱出去,去过新的日子,这法子真不错。
他哪里去了?人们开始问这句话时是愤怒的。那些借了钱给他的人,说起他来都咬牙切齿,让人感觉他们都想撕碎了他。可是他的兄弟姐妹们,都不知道他的行踪。
他哪里去了?随着日子慢慢过去,十多年来,他都没有音讯,即使父亲去世,他也没有现身。人们再问这句话时,早已经没有了愤怒,而是充满了对这个有家不能回的逃亡之人的怜悯。
直到这两年,他的家人隐约向我透露了他的一点消息。说他在上海一个小工厂里打工。
——他现在怎样了?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他只有小学文化,在上海这样一座他完全陌生的、对素质要求十分高的城市生活,他经历过怎样的困难,有过怎样的挣扎与奋斗?有过以往的教训,他是否戒了赌?他已经五十多岁了,肯定不会是当年的斯文俊朗的样子。岁月和罪责,对他的容颜,肯定也会有不小的改写吧?
前不久,我去上海出差。办完了事,我想起了他。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亲密无间。他在县城开理发店的时候,我们经常聚在一起。为了让他的生意更好,我还站在马路上帮他发过传单,向很多朋友推荐他的手艺。他一走了之之后,我十分担心他。这些年我一直很想他。我真想看看他现在的样子,想和他聊聊别后的一切。
毫无疑问,他的兄弟们都知道他的联系方式。只要我向他们问起,他们都会告诉我的。
可是我立即打消了联系他的念头,因为我们之间不仅隔着16年的时光,还隔着八百元的欠款。八百元当然不多,可是它是一个微妙的存在。因为这个存在,我和他的见面,我们的交谈,会不会变得词不达意,言不由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