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尖锐是出了名的,鲁迅的温和则鲜为人知。

胡晓军:鲁迅的尖锐与温和-LMLPHP

鲁迅那次演讲,除了《玩偶之家》还提到另一个剧,说娜拉走后怎样,其实易卜生自己就有解答,这便是他六十岁时写的《海上夫人》。剧情大致如鲁迅所说:“这女人是已经结婚的了。然而先前有一个爱人在海的彼岸,一日突然寻来,叫她一同去。她便告知她的丈夫,要和那人会面。临末,她的丈夫说,现在放你完全自由。走还是不走,你自己选择,并且要自己负责任。于是什么事全都改变,她就不走了。”

鲁迅意不在此,介绍过于简单。一件事的复杂程度,往往能引起人的复杂程度。换言之,如果事很复杂,那么当事的人便会很复杂。“这女人”叫艾莉达,自幼随父在孤岛上守灯塔,习惯了海与寂寞,以至于到了陆地结婚、持家、生子,始终郁郁寡欢,怅然若失。她常不辞舟车劳顿,独自去海边散步、伫立、凝望。当她回到镇上,邻居们会见她一头秀发飘逸,满面容光焕发,便称她作“海上夫人”。她的丈夫是位医生,知道妻子的魂在海边,表示要把家搬到海边去,但被妻子谢绝了。丈夫不知道妻子的魂更在海边的一个人的身上——尽管她连这个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十年前,艾莉达邂逅了一位水手,他们一见钟情,从初旭聊到星月,从海鱼聊到海鸟,从涨潮聊到退潮……但船上出了命案,水手被迫逃亡。临别时,他们把各自的戒指串在一起,抛向波涛,让大海见证他们的婚约,十年后见面,再续前缘。

十年之约,已到今日。艾莉达向丈夫摊牌,说当时嫁他并非为了爱情,而是为了生存,她只是把身体卖给了他而已。三年前孩子出生,她惊恐地发现,孩子的眼睛竟与水手的一模一样,跟着大海的变化而变化——若风平浪静,孩子的眼神明亮安静;若惊涛骇浪,孩子的眼神浑浊迷离。全剧高潮,也即“临末”,丈夫对妻子说“现在你自由了”,艾莉达转身向着水手良久,一字一顿地说:“我再不想跟你走了。”又回头对着丈夫,一字一顿地说:“从今以后,我再不想离开你了。”

艾莉达的纠结虽然痛苦而漫长,但不难梳理。首先最不重要的,是时间,十年前的她,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十年后的她,是一个为人妻母的少妇。她虽然常去海边,但每次都会回来,并对丈夫说:“一个人过惯了陆地生活,就没法再回到海上生活了。”此言悲从中来,却又无可奈何。其次相对重要的,是生存,也就是鲁迅说的经济权。她若跟水手而去,大半不会有钱,也许情况更为糟糕。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自由。艾莉达原有机会当第二个娜拉,但她在获得自由后,作出了这一个基于自由之上的选择。许多人善于选择,但不一定拥有自由,但艾莉达在那一刻是自由的。鲁迅说:“娜拉倘也得到这样的自由,或者也便可以安住。”这表明自由不是外来的,而是本来就有的,除了自己的感觉,还需别人的确定。艾莉达知道这一点,她曾从反方向对丈夫说:“威胁我的并不是外来的暴力,可怕的东西是在我的内部。”

我想,鲁迅对娜拉走后的两个预言——不是堕落,便是回来,易卜生都会想到。但他以《海上夫人》作答,则是十年后的事,他似乎也经历了艾莉达那样漫长的纠结。十年前《玩偶之家》上演,一面遭到保守人士的攻讦,一面得到新派人士的拥护,被誉为妇女解放的宣言书。但易卜生在一个妇女组织为他举办的致敬会上,却说他并不是这意思,自己不过是在作诗。所谓作诗,说穿了就是自说自话,毫不顾及现实情况和别人感受,恰如鲁迅所说,作诗如同黄莺唱歌,是它自己要唱的,不是它存心要唱给人听的。易卜生说自己在作诗,等于承认了自己的不切实际和没有办法;等于告诉全场的人,他只有决裂的火气,没有度人的金针。然而,易卜生对那些批评的舆论,好心的建议譬如“娜拉终究是回来的好”之类,觉得净是从纯粹的道德出发,非但无法认同,更逼出了极端的话:“一个作家的笔必须违背绝大多数人的意志,去突出自己个人自由的天性。”

除了《海上夫人》,还可提到另一个剧,那就是比昂逊的《新婚的一对》。比昂逊比易卜生小五岁,《新婚的一对》却比《玩偶之家》早问世了十多年。同样是一对夫妇,地位和经济关系则倒了过来。剧情大致如鲁迅的口气说:“这男人是入赘豪门的了。然而受不了贵族的清规戒律,放弃了诱人的庄园财产,新婚第三日就把妻子从她父母身边带走,到城市自食其力。但不管他怎么卖力,终究不能让妻子高兴起来。那女人的闺蜜得知,便故意当她的面去引诱她丈夫,令她吃醋。那女人虽然天真,毕竟不傻,终于发怒把闺蜜赶走了,从此发自内心地爱她的丈夫。临末,她丈夫说,这是你闺蜜的奉献,你应向她致谢并道歉。于是什么事都没改变,他们和好了。”顺带一提,“这男人”叫阿克尔。

我想《新婚的一对》若换了易卜生来写,那么阿克尔会以十年为期,先后作出两个行动。前一个是像娜拉那样摔门而走,从此自食其力。阿克尔是男性,因此鲁迅的两个预言于他都不适用。后一个是像艾莉达那样获得自由,选择坐享富贵。易卜生早年身世坎坷、经济拮据,中年文坛成名、生活优裕,晚年身体欠佳,缠绵病榻。原有的叛逆性格,原来的愤世嫉俗,未免会慢慢地消减。尽管如此,易卜生始终坚持个体的自由,他从不相信圣人相助,也从不构思完美结局,绝不会按比昂逊的套路出笔,更不会按公众们的要求行事。

究竟是无情和痛快地揭开现实的缺陷,还是有情却勉强地遮蔽生活的坑洼?作家必须选择,且必须基于自由之上去选择。选择以后,作家还可以通过以后的作品作出调整,甚至反转。这一点作家实在比艾莉达优越得多。

那次演讲两年之后,鲁迅作《伤逝》,用涓生和子君的故事再次强调了对娜拉出走后的预言,也呼应了那次演讲所说的,妇女的解放须有两个条件,一是在家里要获得男女平均的分配,二是在社会上要获得男女相等的势力。但他话锋一转,说可惜自己并不知这两个条件究竟如何取得,单知道仍然要战斗、剧烈地战斗。

鲁迅的尖锐是出了名的,鲁迅的温和则鲜为人知。我想,鲁迅基于自由之上的选择,似乎介于易卜生和比昂逊之间。易卜生制造尖针,比昂逊编织软绸。当尖针轻易地刺破软绸,而尖针自己无法补救,更是谁都无法补救时,我想还是小心地同时保管两者为妙。那次演讲,鲁迅也说了这个意思:“战斗不能算好事情,我们也不能责成人人都是战士。那么,平和的方法也就可贵了。”

绸有杂丝复有尘,欲撕欲护每伤神。

事关紧处当由己,针到金时方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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