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潜水艇被投入战争,相关的域外文学作品纷纷面世,中国翻译界也迅速跟进,林纾和陈家麟翻译的《赂史》就是其一。

西坡:潜艇魔影-LMLPHP

近日,印尼一艘潜艇失事,所呈惨状,骇人听闻。

有关潜水艇的事,一直为人关注,津津乐道。究其原因,无非“神秘”两字。

人类发明潜水器很早,两三百年以前;出现由人力作动力而到以机器作动力的潜水艇,已是19世纪60年代的事了;潜水艇作为大杀器投入大规模战争,差不多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至“一战”已成常态。

这种杀伤力巨大的“怪物”出现,当然会引起感觉灵敏的域外作家的兴趣。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中国翻译界跟进的速度也不慢,比如,林纾、陈家麟就翻译了《赂史》(施蛰存主编的《中国近代文学大系·翻译文学集2》收入此书,并改名为《潜艇魔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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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赂史》讲的是日俄战争的故事。对于这场战争,我们比较熟悉,因为它是在中国的土地上开打的;还因为语文课本里的鲁迅,正是由于看了一部反映这场战争的影片,愤而弃医从文,故在“时代背景”上,老师一定会作点交待。

《赂史》所呈现的当时国与国之间的关系,都对;至于细节,难说了,一般而言,小说是不能当作史籍看待的。

这部别致的作品梗概是:原籍波兰的美国人司忒林受英国毕打利公爵派遣,去游说日俄两国首脑以避免开战。由于朝中主战的和主和的势均力敌,两国首脑都无法决断,以致斡旋失败。其间,日本人把司忒林发展成间谍,令他周旋于俄国政要,设法阻止俄波罗的海舰队驰援远东。未果。司忒林便想出一计,劫得一艘德国潜艇,利用波罗的海舰队出发须靠近英国渔船之际,从水中向渔船发射鱼雷,以此挑起英俄纠纷,这样既可减轻日本的压力,又能争取英国对日本的支持……

小说情节曲折生动,人物关系扑朔迷离,光“引子”部分便十分吸人眼球:

一日,有两女郎,彼此牵挽,同立月台之上,远瞭海峡。正凝伫间,一女以手指海,谓其同伴曰:“汝试观之。”此女指上加宝石戒指,流辉射眼也。其伴如言,见海云缥缈中,有一黑点,厥状如海猪之背。细视,非海猪也,其上乃有烟筒,烟焰突突然,即答曰:“此潜艇也,至此何为?”问者之状,本至美丽,而此月台,又为离宫,盖北方君王,用以避暑,濒海而筑,成为巨观。即此二女,亦非常人,皆王后也……

相信读者看到这段文字后,便有欲罢不能、恨不得马上通阅全篇的冲动。

按钱锺书的说法,“癸丑三月(民国二年)译完的《离恨天》算得前后两期之间的界标。在它以前,林译十之七八都很醒目,在它以后,译笔逐渐退步,色彩枯暗,劲头松懈,使读者厌倦。”《赂史》恰恰出版于《离恨天》之后。但我觉得林译“雄风”依然有所不减,至少表现在《赂史》上是这样。比如第33章中的一节:

东北之上,隐隐有无数微灯,似市上一线灯光,移于海上者。且速力至迅,似无数金色之蛇,闪闪游于水面。而探海灯已远射,如巨蛇之伸舌……

其情景如绘,可读性还是很强的。

当初,这部小说译作发表时,原作者被写作“(法)亚波倭得”。其实,这个“亚波倭得”不是法国人。施蛰存先生在“解题”中介绍道:亚波倭得,今译作爱仑·曷普华(Allen Upward 1863-1926),是英国知识界的一位畸人,各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但都不为社会人士所承认,于是他只得多写小说……然而他还自以为可以做诺贝尔奖金的候选人。1926年,他知道诺贝尔奖给了萧伯纳,就在11月中开枪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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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仑·曷普华

这哥们脾气真倔,命运也真够惨的。

因为没有拿到诺奖,又不受本国人追捧,这样的作家很难被中国的学术界、文学界注意到。偏偏,他的这部作品引起了陈家麟、林纾的兴趣。我猜想,是“潜艇”“美女”“间谍” “战争”“暗杀”等关键词起了作用。其出版后的销售情况,我估计不会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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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纾

然而,围绕着这部“奇书”的写作、翻译、编辑及出版等方面,我认为还有一些 “魔影”驱散不了:

其一,原作的书名是Phantom Torpedo Boats,直译为“鱼雷艇魔影”。可是,书中“鱼雷艇”(Torpedo Boats)出现的频率并不比“潜水艇”(submarine)高;更何况,作品中“潜水艇”的权重和对情节的推动因素,大大超过了“鱼雷艇”。既然如此,为什么书名要冠以“鱼雷艇”而不是“潜水艇”?我实在不解。

其二,看这部译作的出处,标着“据《说部丛书》商务印书馆1900年版”字样,令我诧异。按,《说部丛书》是晚清至民国时期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文学翻译丛书,从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底开始出版,《佳人奇遇》(梁启超译)为第一本;再从“林译小说”编年史来看,1895年,林纾译了《巴黎茶花女遗事》,此后一下子跳到1903年译了《吟边燕语》和《伊索寓言》,1900年林纾并没有译品出版,而《赂史》的出版,已在1920年,排在第84位;我不放心,专门向寓居海外的朋友了解《潜艇魔影》初版情况。两条渠道反馈的信息显示,纽约的出版机构Transatlantic于1904年出了初版;伦敦的出版机构 Chatto & Windus 于1905年出了初版。因此,《赂史》出版于1900年,绝无可能。

或说,“1900年”恐怕是“1920年”之误。可是,按编例,《中国近代文学大系》只收1840年-1919年间的作品,录得1920年的出版物,明显有悖于规则。

其三,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林纾、陈家麟译本,书名本作《赂史》。施蛰存先生在“解题”中作了说明:“《赂史》,原本名《潜艇魔影》《Phantom Torpedo Boats》,现从原本名。”施蛰存先生的这个“从原本名”,实际上并未“全从”,他把“鱼雷艇”改成“潜水艇”,无疑是高明的。当初施先生向上海图书馆特藏部孙继林兄商借《Phantom Torpedo Boats》英文原版,我充当了中间经手人。我记得施先生看了这本书的封面后,嘀咕了一句:“讲鱼雷快艇的嘛!”这句“嘀咕”,说明他既没有读过《Phantom Torpedo Boats》,也没有看过《赂史》。施蛰存先生,我极熟的,受他教诲甚多,但我以为,他的那种另起炉灶的做法不甚妥当。毕竟,《赂史》这个名字烙下了那个时代的印记,不可擅改;再说,从这部书的内容看,几乎所有“打通关节”的桥段,都是通过行贿实现的。因此,“赂史”之谓,并非文不对题,应当保留。

最后说点不算太离谱的题外话。

读过《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人都知道,新文化运动兴起时,需要树立一个反面典型来敲打一番,用以扩大影响。钱玄同、刘半农看中了“选学妖孽”、“桐城谬种”的代表人物林纾,于是演了一出双簧戏(《复王敬轩书》)对他予以痛诋;而林纾并不买账,写了小说《妖梦》《荆生》及《致蔡鹤卿太史书》等对蔡元培、陈独秀、胡适、钱玄同进行反击。此可证明论战的实际效果,并不显著。倒是后来那班新文化健将抓住了林译中的一个词——“出人意表之外”(“之外”两字,纯属蛇足),大加嘲讽。其对林纾的伤害性虽不大,侮辱性却极强:你不是号称“文章宗师”吗?怎么连文章也写不通!林纾只好吃瘪,“冷红生”(林纾别署“冷红生”)变成了“冷汗生”。

林纾犯的这个错误,正是出自《赂史》第21章:“汝尚不知斐托老威迟之为人恶极祸稠,有出人意表之外者。”而这则掌故,众所并不周知也。恐怕,不少专治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人也未必了解呢。

05-01 1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