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苏东坡这样总结自己的一生:“身如不系之舟。”(《自题金山画像》)这个关于漂泊的形象比喻,并非意味着闲情和自为,而是在说没有停泊的港湾。港湾之于船,其重要性好比人之于居所。苏东坡要不断地变换任所,更有一次次流放,长久的停靠地是没有的。
说到这里,他生命之舟的最大泊地应该是故乡眉山,他从那里起航。苏东坡一辈子都想念故土,只是不得归去。“长安自不远,蜀客苦思归。莫教名障日,唤作小峨眉。”(《障日峰》)印象中,好像只有杭州这个地方的山水之美多少超过了故乡。再后来苏东坡又相中了另一个好地方,那就是常州的宜兴。他对弟弟苏辙讲,自己最后要在宜兴定居。
一生长旅,中间要有一个长长的歇息,或一次最终的停留,苏东坡竟然没有选择故乡。可见当年常州宜兴是一个多么好的地方。苏东坡想在那里盖一个终老的居所,这成为一个美好的梦想。他托人买地置产,为自己最后的旅程做一个完好的打算。这是怎样的时刻,欢娱占据了苏东坡的全部身心,也成为他最大的欣悦。他开始为此劳碌,不惧辛苦,感到非常幸福。
越是步履匆忙越是渴望安定,盼望有一天能够安稳下来。苏东坡辛辛苦苦地打造出一个满意的住所,准备在这里劳动度日,这已经是最大的奢求了。可惜总有一个驱赶的声音响起来,逼他上路并从速离开。新的任命一道又一道,显然故意不让他在一个地方稍稍停留:人还在赴任途中,另一道改任的诏书已经追在了身后。这简直是催命。即便在最苦的流放地也不得久留,总有一只恶意的手一再地驱赶,使他忍受动荡和折磨,一直到死。他在几十年里不断地打造心爱的居所,又不断地弃它而去。我们可以想象这是怎样的残酷,他对这一切又多么厌恶和憎恨。
关于生活,苏东坡曾经有过那么多美好的设计,那么多享受的方法和嗜好。他酒量不大,却最愿与朋友一起痛饮。他想炼丹,修炼“内丹”“外丹”,对那些异人的养生方法极为着迷。他善于书画,自己制墨。他一有机会就要经营一个别致美妙的好窝,这里有酿酒室、丹房、贮室,而且周围一定要有大量的树木,特别是竹林。如果有可能,还要有一个好邻居。
在黄州和惠州这两处任期稍长一点的贬谪地,他亲自修筑的居所都是相当讲究的,当然也历尽辛苦,花掉了所有的积蓄。为了这次难得的安宁,他热烈地幻想,费尽心思,不厌其烦且饶有兴趣。尽管倾注了无数精力,最终的结局却大致一样,无非是被一道新的催命符悉数毁掉。痛苦不堪的流离中,苏东坡竟然几次托人置田,只想有一天能够和弃官归来的陶渊明一样,做一个自耕农。
他的理想曾在黄州一度实现,但也仅有四年的时间。这似乎是他最低的生存需求,也还是无法实施。诗人劫数未尽。最后,直到接近人生终点的儋州,在无肉、无食、无药的至苦之境中,他还是在寻觅一个属于自己的住所:被官家残忍地赶出破败的官舍,幸有善良的儋守张中和当地土著帮助,在山坡上搭起了一个草寮。“朝阳入北林,竹树散疏影。短篱寻丈间,寄我无穷境。”(《新居》)就是这样的一个新居,建在了蛮荒之地和风雨飘摇中。苏东坡在这里吃着芋头羹,读着仅有的两本书,养了一条叫“乌嘴”的大狗,吞食生蚝,过着极其辛苦却也自得其乐的生活。
这只被潮水冲来荡去的苦舟,说到底另一端还被牵拉,那条长索仍然握在朝廷手中。
有时候我们会觉得多少有点怪异:一个居所对一个人来讲是最起码的需求,可对于曾居高位的苏东坡,一位天才人物,竟成为一生最大的奢望。风雨袭来,人人渴念遮风避雨之地,它是衡量幸福或悲戚的基本指标,而就是这个小小的指标,苏东坡耗掉了终生都未能实现。
他在海南岛荒凉的草寮里,时而期待返回北方,时而准备度过余生。他永远是一个外乡人、一个他者,似乎只能以天地为庐,以心灵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