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极曾说:“吴大羽先生是一位善于点亮学生眼睛的恩师。”
就在上月24日,沪上老画家张功慤逝世,享年98岁。张老也是吴大羽的学生,1945年考入国立艺专,与画家席德进、陈佩秋等同学。他是吴大羽的关门弟子,一辈子追随吴先生。
(左起:赵无极和吴大羽先生)
1950年,因“极左”思潮的干扰,吴大羽在母校遭受不公正的对待,被学校解聘,一家人困居沪上。鉴于当时的形势,弟子张功慤为了更好地照顾羽师,毅然选择远离主流美术圈,仅在中学里当一名普通的美术老师,潜心蛰伏大半生。张功慤的去世,在某种意义上为“吴大羽师生体系”画上了一个句号。
实在说来,吴大羽和艺专师生间的情谊,彼此共同构筑并坚守的道义精神,是一个时代的佳话。
杭州艺专的一面旗帜
吴大羽(1903-1988),原名吴待,江苏宜兴人,1922年留学法国巴黎高等美术学院,与林风眠、林文铮等人曾经同住巴黎近郊玫瑰别墅。1928年春天,蔡元培在杭州创立国立艺术院,林风眠担任校长,林文铮任教务长,吴大羽被聘为西画系主任、专任教授。三人志同道合,勠力同心,一时聚集了大批优秀师资,将学校办得有声有色,成为国内最有名望和实力的艺术院校。
当时吴大羽在学校,无疑是艺专的一面旗帜。在杭州国立艺专最初的十年里,吴大羽为学校建设作出了多方面的建树,著名雕塑家刘开渠,图案学家雷圭元等教授都曾做过他的助手,获益匪浅。他以精湛的画艺技巧,深邃的思想学养和高洁的人品风骨赢得广大师生的一致尊敬和爱戴。学生吴冠中说:“吴大羽威望的建立基于两方面:一是他作品中强烈的个性及色彩绚丽;二是他讲课的魅力。”赵无极说:“我受吴老师的教导至今感谢不已,他将永远是我们的模范的创作者。”他一手培养出赵无极、吴冠中、朱德群、闵希文、丁天缺等一批卓有成就的艺术家。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宁静的校园被打破。杭州艺专师生一路内迁,并在湖南沅陵与北平艺专合并。吴大羽带着家小随学校转移,一路颠簸,从杭州到金华、江西龙虎山再到长沙。路上交通混乱,从江西鹰潭到长沙的路上,吴先生和家人坐在火车顶上,一路日晒夜冻,备受煎熬。
到了长沙,因为种种原因,吴先生并未随学校一起到沅陵,而是到贵阳小住,并先于学校抵达昆明。学生们思念吴先生,到了昆明曾强烈要求校长滕固请吴大羽回校任教,又因种种矛盾未果。吴先生滞留昆明一年多,无奈于1940年春夏间绕道回到上海,蛰居“孤岛”。
“遥鞭课于万里”
身处沦陷区上海的吴大羽,内心时刻挂念着艺专学生,他曾先后写了十多封长信,指导远在重庆的艺专学子,有吴冠中、朱德群、赵无极等一群学生,谆谆教诲,语重心长。每封信他都用毛笔写在白纸上,密密匝匝五六页甚至多达十八九页,内容都是谈艺文字,循循善诱,鞭辟入里。
吴大羽主张美术教育须因材施教,注重学生自由灵性的培养:“美在天上,犹如云朵,落人心目,一经裁剪,著根成艺。艺教之用,比诸培植灌浇,野生草木,不需培养,自能生长。绘教之有法则,自非用以桎梏人性,驱人入壑,聚歼人之感情活动。”
他又强调画家的品格,“作画作者品质第一,情绪既萌,画意随至,法逐意生,意须经磨砺中发旺,故作格之完成亦即手法之圆熟。”又说“新旧之际,不存怨讼,唯真与伪为大敌。深浅高卑,自有等次。美丑之两诤,时乖千里,时觉一绳。”(以上摘自1941年吴大羽致吴冠中、朱德群等学生的第一封信)洋洋洒洒,字字珠玑,蕴涵很深的艺术哲理。战乱中“嗷嗷待哺”的学子们接到书信,争相传阅,铭记在心。
吴冠中对恩师寄来的这些论艺信札“像圣经似的我永远随身带着这些墨迹,一直带到巴黎,又带回北京……”学子们深深明白吴先生的良苦用心,“他其实是在写授课讲义,同时吐露了他对艺术,对人生的心声,他似乎只对赤子之心的学子吐心声。”
1947年,吴冠中赴法留学,其间与老师吴大羽鱼雁往还,师生俩覃研中外艺术,思接千载,纵横万里。
“国家不可无艺术”
学生丁天缺对老师吴大羽一生敬服。一直到晚年,和他聊起吴先生,他还是那么充满敬意。“我什么人都不怕,唯独怕吴先生。羽师不怒自威,做学生时我有时甚至怕得要哭。”
最近北京798艺栈展出一批吴大羽与丁天缺来往书札,弥见师生真情。师生俩在战乱中暌隔多年,抗战胜利不久,吴大羽辗转写信给丁天缺,表达老师对学生的牵挂关怀:“成年阔别,积念良深。吾友质直勇任,学如其人,为湖校十年之英华。国家不可无艺术,奈何良才曲用,偏守剑阁,思之未能释然。又闻华岳、冠中诸君处境俱略同此,新艺术之发育摧阻若此,令人难堪。羽来沪不久之间,沪地即告沦陷,徒效陶潜之隐,坚守孤洁,愧未能突出困束,放眼色相,一变几千年来幽暗芜靡之风(耳)!画既少作,心身交瘁矣。胜利未带光明而来,而老将至而老则至。何日归来,可得一见近(来创作)之状耶,把话艺道修短也。”
吴大羽在信里更希望战乱后师生能早日聚首,重振旗鼓,回归到正常的艺术创作和教学上来。终于在1947年秋天,经过方干民和丁天缺的奔走努力,杭州艺专重新聘请吴大羽担任教授兼西画组主任。考虑到吴先生身体欠佳,校方同意他可以长住上海,课程等事务由助教丁天缺承担,在身体状况许可的情况下,不定期来校指导。
这段时间师生间书信往来频繁,吴大羽言传身教,对学生对教务时有指示,事无巨细。丁天缺则谨守弟子之礼,详细向吴先生禀告学校情况,人事变动,上课进程,以及为老师领薪水、大米等,也有内心思想以及上海临近解放,对老师及家人安全的担心等等,传达出当时许多细节。
“怀有同样洁愿的人,无别离!”
在吴大羽的诸多弟子中,赵无极出类拔萃,早在六七十年代就蜚声国际。
在战争流亡中,1938年师生俩在贵阳不期而遇,短暂的数月间,“我们天天见面,谈得很多。也自由。可惜没有记下来,真是可惜。”这段经历,对赵无极日后的艺术道路影响至深。
1972年,赵无极去法二十四年后首次回国探亲,马上去看望恩师吴大羽,还送给他毕加索等人的画册。临走前他又去向羽师道别。与弟子久别重逢,吴先生欣喜交加,稍后他写信表示,“等待有一日新型英雄的归来。”对学生殷意拳拳。
同在法国的朱德群也牵挂着老师,1980年5月,他特地从巴黎寄来一箱法国颜料和书籍,鼓动年迈的羽师多画作品。在当时的国内进口画材异常稀缺,对吴先生而言不啻是久旱逢甘霖。
广东的庄华岳与赵无极同学,也是吴大羽最喜欢的两位学生。当年在班上,大家公认庄是绘画天才,赵无极常说:“如他有我同样的机会来法国创作,一定会成为非常重要的画家。”可惜造化弄人,抗战中他毕业回到家乡潮州,一直默默无闻当中学教师,甚至家里女儿都不知道父亲还会画画。
1985年,庄华岳到沪上看望阔别多年的老师。羽师凝视着学生的脸:“啊,都老了,可你的结构还在!”师生俩明白,除了色彩,只有它——结构,是支撑生命的骨架!那天吴先生对学生说:“绘画作品并不是仅仅依靠着纸、墨、笔、画布、颜料等等来完成的。绘画更本质、更本源、更广大的载体是生活,是人生,是生命本身!”
学生拿出一本珍藏四十多年的纪念册递给老师,上面有吴先生的毕业赠言:“怀有同样洁愿的人,无别离!”
吴大羽拿着放大镜吃力地看了又看,频频点头,“有的!有的!”然后又喃喃地,若有所思地重复说:“怀有同样洁愿的人,无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