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台静农先生同一年获得文化奖的是一位日本汉学家宇野精一先生,这是我对宇野先生最早的印象。先生曾任教于日本最高学府,人称“东大”的东京大学。他精研周礼、儒家孔孟思想,也曾为日本明仁天皇讲学。他的父亲哲人先生是儒学家,与内藤虎次郎、盐谷温等是同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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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2000年起我曾积极为所藏俞平伯诗卷,向当代学人求题文跋,因此写了一封信寄去东大,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音,以为石沉大海。突然有一天收到回信,原来宇野先生自东大退休后没有再回学校,后适逢他的学生到他家去,方得拆阅,所以匆匆回信给我,说请我见谅,客气极了。尔后,我们便常通信,每一信寄去东京初台,先生必定回信,或钢笔或毛笔,语意平和可亲,真儒学大家。在先生94岁那年题赠我他米寿之年所摄半身照片一张,并盖上我为他刻的“水心”一印,其后又赐寄“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和“无邪堂”堂号书法给我。当我一再涵乞先生赐题俞老诗卷时,先生终为书“直书胸臆”。有一次我影印寄给夏志清先生看,夏先生说:“九十五翁宇野先生‘直书胸臆’四字写得实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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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2005年5月下旬,我约了研究敦煌学的年轻学者杨明璋同去东京探望宇野先生和池田温先生。28日早上先与池田先生会于上野车站,池田先生是仓石武四郎的高足,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他请我们吃午饭,席间取出了一本中华书局印《仓石武四郎中国留学记》给我,后来还陪我们游上野公园,在临别前特别交代要代他问候他的老师宇野先生。

下了电车,找了一会,见到一幢日式房子,趋近,果然是先生家。按了门铃,应门的是宇野先生的孙女,她引我们入内,而先生早已安坐客厅,见先生一头银发,面容光洁,古人说“童颜鹤发”,真的看不出先生已96岁高龄。因我们不谙日语,坐定,遂与先生笔谈,除自我介绍,还谈了一些文学琐事。最后先生写下“眼中之人我老矣!”“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分赠我们。由于远来不易,我们在客厅合照后,希望到前园合影,宇野先生请我们先去,一会儿,见先生扶着走廊墙壁慢慢而来,先生说他身体尚可,唯两腿早已力气不足,走路得撑扶,且不能久立。我和明璋知道后,心中一则愧疚,一则对先生从善如流,对晚生之不弃而感动不已。后两年先生归道山,享年9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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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池田先生,最后一次拜访他是在2016年7月,那时先生已患严重的老人失智,不辨人事。然在2014年我游箱根回东京,曾与先生相见,他那时耳聪目明,我们聊到仓石先生,他便拿了仓石先生的著作和翻译给我看。我则将《仓石武四郎中国留学记》带来,请先生补上签名以存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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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天第一次看到池田夫人,她曾是幼儿园教师,爱好和歌和折纸。在2012年收到一张池田先生的贺年卡,卡片上贴有一红一蓝的折纸和服及三朵粉红色樱花,左下角盖有“翬子”,就是翬子师母亲手所做。她是仓石武四郎先生的四女儿,生于1932年。因仓石先生是汉学家,常研读中国古籍,故他为自己刚出生的孩子命名时有一个习惯,就是照当时研读什么书,就取作者的名字或字中的一字为子女命名。池田师母名翬子,是因仓石先生正在读胡培翬《仪礼正仪》之故。

既到东京,书店街“神保町”不可不去,我在山本书店驻足最久,惊喜最多,一本盐谷温签名的《中国文学史的问题点》完好如新,这是为庆祝盐谷温八十岁生日,由仓石武四郎、竹田复主编。还有《雷峰塔》《二都诗问》,是吉川幸次郎的著作,他就是《仓石武四郎中国留学记》中常被提及的“宛亭”,比仓石先生少7岁,同期稍后到北京留学,他们兴趣相投,故在北京时过从甚密,一同访书、一同会友、一同拜访鲁迅。书中上款题“田中谦二”,是中国戏曲研究专家,1939年入汉学研究机构东方文化研究所随吉川先生专研元曲。下款“善之”,为吉川先生的字,记得叶嘉莹先生对吉川先生诗词是非常敬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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