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了是哪年哪月发生的,场景深深镌刻在记忆中。

来历不明的眼泪-LMLPHP

周末早上,我在家的客厅,打开落地窗的帘子,端着咖啡杯,边喝边看街景。大街对面起了喧哗,一辆皮卡停在人行道旁边。车里跳下三个人,三十多岁的一男一女和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看出一家是南美洲人。笑语传来,两个大人,彼此对话用西班牙语,和小孩说英语。据口音揣测,是萨尔瓦多国移民,来美定居多年,孩子的英语纯正,可见不是年幼移民就是在美国出生。他们兴致勃勃地从车里卸下桌子、椅子、柜子,一个又一个纸箱子。看得清楚每一个人的容颜,洋溢的笑是发自心底的,酣畅的满足、骄傲,对于眼前的一切。

我理清头绪了。两个月前,这栋房子出卖,业主是年逾九十的白人老先生,太太去世不久,他要搬往养老院。接下来的两个周末,经纪人打开门,有心者或凑热闹者鱼贯而入。最后,门前挂出“已卖出”的牌子。他们是新主人。

对面的三个人,抬着电视机步步挪上楼梯的一瞬,我泪如泉涌,不能自已。咖啡喝不下去,把杯子放在窗台,赶紧去拿纸巾,怕家里人看到,给吓坏了。如果他们问:怎么啦?我答不出。感动如此强烈,仿佛某一根秘密的琴弦蓦地被弹,裂帛般铮然一响,积累已久的情愫释放如大潮撞击。哭了好几分钟后,再看,他们已在屋内,玻璃窗现出身影,大人在布置家具,男孩子在蹦蹦跳跳。付出了辛勤,收获如期而至,没有意外,老百姓所要的就这么多。

我自问,为什么为素昧平生的人哭?似乎找到理由:为一个移民家庭的成功。走过艰难,走过语言不通,走过乡愁,卑微人生抵达幸福的第一站——以分期付款方式买下房子。一起走进新家,和当年手牵手走出举行婚礼的教堂,抱着刚刚出生的儿子回到出租屋,具有一样的意义。

只看一眼就打开泪水的闸门,有点荒诞。于我却不止一次,三年前,在旧金山一个团体的年会上,文友把乡亲陈先生介绍给我。在会议的间隙,互通姓名,略事寒暄。对他的第一印象极佳,年约六十,儒雅,谦和,举手投足蕴含沧桑,是“有故事”的角色。会后挥手告别,约好“有空茶楼里见”。这是盛行不衰的套话,谁也没想到兑现。

三天后,我在唐人街里逛,陈先生和一女孩子并肩疾行,被我撞见。自然客气地握手,他说这是女儿,现在赶去买野营用的帐篷。互道再见,我对着他父女的背影,眼睛一热,视线顿时模糊。无缘无故地动情,于男人并非光彩。我一年后和陈先生变为无所不谈的好友以后,也不敢向他透露。

有一天,他和我在茶楼,细述七年前,同甘共苦二十多年的爱妻罹患癌症,他和女儿一边在病榻旁侍候,一边互相安慰。爱妻撒手尘寰后,父女相依。我的神经蓦地一悚。那一次为他们而哭,是不是出于直觉,被他们深藏不露的坚韧感动了?

其实,流泪的缘由未必说得清,有的感动如初恋,可予解释即意味着真情没动,只是“计算”。没失去起码的敏感,心里这个角落那个层面,立着带孔窍的“太湖石”,甚至,有一两台未被尘土埋住、弦线尚未锈蚀的竖琴。平日,这些无用之物,漠视我庸庸碌碌的作为,直到我一个不小心,撞上隐藏至情至性的场景,才突然苏醒,作出激烈的反应。情感“冷不防”的驱使下,眼泪匆忙呼应,让前者“泄洪”。

越是老年,越是巴望以这种眼泪洗涤灵魂。它好就好在:来历不明,白捡的感动。

10-05 1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