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击》,徐贵祥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北京没有下雪,但是严寒并没有放过我们。2021年元旦次日上午,我怀着惆怅的心情,站在书房的窗前向外张望,又看到那个在寒风中独自散步的老人,他的手里夹着一支烟,走几步才停下来吸两口。心中一热,赶紧跑下楼,追上老人,陪他散步。前年冬天,去年冬天,也有这样的一幕。
老人名叫韩瑞亭,每次见到他,我都要想起那些曾经帮助过我的人,特别是那些对我一帮再帮的人。
30年前,我即将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毕业,时任解放军出版社副社长的韩瑞亭同志到军艺考察干部,文学系的老师向韩副社长推荐了我。当时我已回原部队实习,黄献国老师一个电话把我召回北京。
韩副社长跟我谈话,讲到我的作品,并没有很欣赏的意思,只说看得出来我很用功。然后又说,我当过基层主官,两次上前线,经历丰富,吃过苦,有潜力。谈过话后,我被分到编辑部帮忙,算是借调干部。我琢磨韩副社长可能认为我不太适合搞创作,而比较适合当文学编辑。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的社主要领导比较看重我的基层工作经历和参战经历,有把我培养成管理干部的意图,只不过当时没有正式办理调动手续,我只能借调在编辑部“帮助工作”,实际上就是“带薪北漂”。
在担任“借调干部”期间,我发愤图强,屡败屡战,写了一个中篇小说《弹道无痕》。经由同样“带薪北漂”的“漂友”、济南军区总医院干部梁丰同志引荐,这篇小说引起了《解放军文艺》杂志主编陶泰忠的重视,他有点纳闷地对梁丰说,这个徐贵祥过去没听说过啊,你问问他还有没有别的作品?梁丰把这话转达给我,自然大喜,因为我从军并写作13年来,还没有在《解放军文艺》发表过一篇作品,作为一名军艺文学系的学员,这是很让人尴尬的。
后来的情况是,我的短篇小说《一段名言》拿给陶主编不久,就在《解放军文艺》杂志作为头题发表,几个月后,《弹道无痕》又在该杂志头题发表。1995年初春,我被告知,中国作家协会属下的中华文学基金会,为了扶持青年作家,出资为没有出过书的青年作者出版第一本个人作品集,我的《弹道无痕》等小说,被选入“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1995年卷小说序列,即将作为小说集出版。
这个消息于我,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我那一届军艺文学系学员,很多人在入校之前或入校不久就闪闪发光了,而我来自野战军基层部队,没有读过多少书,没有受过系统的创作训练,写作主要靠经历和经验,哪怕在一个知名度很低的刊物上发表,都会沾沾自喜。出书的事,我当然想过,但是认为很遥远,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后来得知,军队文艺界的韩瑞亭、朱向前和陶泰忠都是丛书的编委,无疑,他们再一次帮助了我。
韩瑞亭在《弹道无痕》的编后记里写了这样一段话:“粗犷豪壮,雄健洒脱,带着金戈铁马的阳刚之气,是作者写军旅生活的明显特点。他表现军营和军营生活,往往取正面强攻这类难点较大的角度,却仍然能将单调谨严的军营生活写得情趣盎然,神采飞扬……”
在这篇文章里,“正面强攻”第一次出现了。不知是我本来就积蓄了“正面强攻”的力量,还是韩副社长的预言唤醒了我“正面强攻”的创作自觉,这四个字,已然成为我文学创作道路上的主要路径和姿态。此后20多年,我写过十几个长篇小说,朱向前、黄献国、张志忠等老师先后撰文对我予以肯定和批评,朱向前老师在一篇文章里告诫我,“今天,多一部少一部作品,对于徐贵祥来说意义已经不大了,他应该有一种自我要求,一种对当下军旅文学楷模的担当精神”,对于这个告诫,我深以为然。
2020年,我出版了《穿插》和《伏击》,得到了一些好评,譬如“做民族魂的书写者”、“在礼赞英雄的道路上独树一帜”、“正面强攻的坦克继续前行”等等,有人认为它们是《历史的天空》的升级版。当然,也有很多善意的批评和提醒。回想我的创作经历,一路走来,总有良师益友相伴,他们发现了我的优点,也警告了我的缺点;他们放大了我的成绩,也纠正了我的痼癖动作;他们或在明处,或在暗中,引领我不忘初心,保持本色,缓慢而顽强地前行。没有他们的帮助,我不可能有今天的进步——此为后话。
1995年春末夏初,在中华文学基金会——北京地安门西大街67号文采阁内,举办了“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新闻发布会。我们十几个青年作者春风满面,踌躇满志,轮番登台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好像我们这些人真的要在21世纪照亮中国文学的天空。很多细节我记不得了,但是有一件事情至今记忆犹新,好像是会后饭前,丛书出版委员会主任、中华文学基金会理事长张锲把我们这些“新星”叫到办公室,跟大家讲,要珍惜“21世纪之星”的荣誉,要亮就亮出斤两。
▲《穿插》,徐贵祥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成为一颗“星星”,让我更加自信了,随后我进入创作的旺盛期、喷发期,将近十年内,在做好编辑工作的同时,业余写了《仰角》《历史的天空》等长篇小说。前不久得知,中华文学基金会编辑出版的“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培育的文学新人,迄今已有29人获得“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还有几十颗“星”,在各级文联或作协担任主席和副主席职务,这些同志不同程度地活跃在中国文坛上。这个事实表明,张锲同志那句“要亮就亮出斤两”的愿望,一定意义上已经实现了。
在我们那一批“星”中,张锲对我是高看一眼的,在几年后的“庄重文文学奖”评选活动中,张锲为我力争,说,徐贵祥马上就到40岁了,再不给他,这个奖就同他无缘了。当时我压根儿不知道有这个奖,还是几年以后,听同事董保存说了这次评奖的事。
2004年11月,张锲同志带领几个作家到大别山区送书——“育才工程”,中华文学基金会品牌公益项目之一,我也有幸随行。就是那一次,我得知《历史的天空》入围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辗转路上,我很想向张锲同志打探一下消息,但是最终我没问,他也没说。事实上,那时候我对获得茅盾文学奖不抱太大的希望,只是活动结束后顺便回老家一趟,在祖坟前哭了一场。为什么哭,是祈求祖宗保佑我获奖,还是觉得入围已经很光荣了,算得上祖坟冒烟了,可以到此为止了,我说不清楚,估计是后者居多。
2020年,我离开了军队文艺教育的工作岗位,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经历回忆往事,特别是回忆那些帮助过我,并且不求回报、一再帮助我的人。近半年几次路过文采阁,每次都会产生很多联想,每次都会产生一丝愧疚,这些帮助过我的人,我给过他们什么?我想到文采阁张锲同志的办公室看看,我想说一句感谢的话,可是我找不到他了,张锲同志已经去世好几年了。
当然,要说完全没有回报,也不是很准确。有几件小事,也算是我对他们回报的一种方式。一件是汶川地震之后,我悲愤交加,头脑一热,在一次大会上宣布,灾后重建,重在人才,人才成长,重在教育,为了尽快实现灾后重建,我个人捐款20万元人民币——我当时并不富裕,至今仍然,这笔钱的主要部分是借的,还有一部分是从出版社预支的稿费。受到这笔捐款扶持的青年,已经成才,很多人回到家乡工作,他们又在帮助别人。我的书柜里保存着他们的几十封书信。
还有一件事,在上述捐款之外,我和作家裘山山共同资助的一名女生,已经成长为一所职业学校的校长,回过头来做了很多善事,譬如资助孤寡先生、扶持失学儿童等等。
第三件事是,从2007年开始,我当年的老师屡次推荐我回母校工作,2012年年底我终于回到解放军艺术学院,一干就是八年,从文学系主任到文艺创演系主任,我和老师们共同培养的那些学生,又在辽阔的原野上培养新的文艺骨干。
或许,我们代代薪火相传,把爱心传递下去,把帮助进行到底,正是那些有恩于我们的人最希望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