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学士图》(唐·阎立本),十八学士是唐太宗李世民做秦王时的十八谋臣
李亚平先生有志于成为当代蔡东藩,他的“帝国政界往事”,已经成为历史普及读物的名老字号。“帝国政界往事”先写了宋、明、清,然后这个节奏被打断,也许是拍摄电视剧的需要,五年之功写了一个专人的传记《无字碑:武则天的前世今生》,是为李亚平说唐的开始。又过了五年,便是目前奉献给读者的《隋唐创世记》和《隋唐大时代》。
把人放第一位,挖掘历史逻辑
《无字碑》劈头第一章:“真实的虚幻:大唐风度与武则天的前世今生”。他说:“隋唐时代的舒展开阔、浑厚大气,唐朝人的矫健豪迈、率真奔放在中国历史上均属绝无仅有。这种情形显然和魏晋南北朝300多年的民族大碰撞密切相关,和不同民族文化之间的相互融合相互哺育密切相关……豪迈大气、残忍凶暴、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政治才干,她的品性、她的作为,与她的时代密切相关。”其实,这本书更适宜的名字是“武则天和她的时代”。《隋唐创世记》正是向上追寻魏晋南北朝300多年的各兄弟民族间如何大碰撞、大融合的。《隋唐大时代》则缕述隋亡唐兴的历史传奇,然后是对贞观之治的热情颂歌。
李亚平本攻文学,所以他熟谙文学叙事技巧,撰写的历史很好看。例如《隋唐创世记》的开篇就是“公元534年,是为北魏永熙三年。早春二月的一个夜晚,高平即今日宁夏固原的一座军营院落里”一场气氛诡异的谋杀案。一个叫侯莫陈悦的远征军将领,在宴会当场杀死了另一位远征军将领贺拔岳。“这是一次改变中国历史的谋杀。因为它直接唤醒了一种极为神秘的历史遗传基因,导致一大堆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迈上了历史舞台。正是他们,拉开了中国历史上最为激动人心的隋唐大时代的序幕。”弄清楚这个谋杀案的来龙去脉以及人物谱系,整个南北朝到隋唐的历史就纲目清晰了。
这个谋杀案牵出三个血统复杂的重要人物:独孤信、杨忠、李虎。2018年有一部叫《独孤天下》的电视剧,其主人公便是这位独孤信。独孤信勇敢善战,也很帅,有七个女儿。长女嫁给宇文泰的庶长子宇文毓,后来成为北周明敬皇后。七女独孤伽罗嫁给杨忠之子杨坚,后来的隋文帝,独孤伽罗作为隋文献皇后深度参与隋朝政局,在宫中和隋文帝并称二圣。四女嫁给李虎的儿子,虽然没有成为皇后,但她的儿子李渊成为大唐帝国的缔造者。所以有人说独孤信:两朝贵胄,三朝外戚,华夏最牛的老丈人。独孤信本是贺拔胜(被谋杀者贺拔岳的弟弟)的干将;杨忠、李虎均是独孤信的部下。贺拔岳被杀后,他的部队用推举的办法,推举了他们认为最为杰出的人来做领袖——宇文泰。宇文泰和独孤信、杨忠、李虎均自小一起长大。贺拔胜也服膺宇文泰。宇文泰没有辜负大伙的信任,带着贺拔部,首先吞灭侯莫陈悦,统一关陇地区,挑战权臣高欢,北魏就因此分裂为东魏和西魏。高欢正是这起谋杀案的真正主使者。高欢主政的东魏有更大的地盘和更强大的军队,优势明显。但宇文泰凭着团队的凝聚力以及超群的战略头脑,最终扭转了这个局面,为北周建国打下坚实的基础。建德六年(577年)正月,宇文泰第四子北周武帝宇文邕灭高氏家族的东魏—北齐政权,统一了中国北方。北周—隋—唐之间的政权流转,就是关陇军事集团内部的轮流坐庄,的的确确是独孤老丈人的家务事了。
这个故事极有画面感,层层推下去,像侦探片一样好看,但它不止于此,作者在开篇末尾说:“那是一个充满了血腥气息的过程,让我们尽力拨开阴谋与暴力的笼罩,去寻找那些此消彼长的玄机,寻找那有时显得极为微弱的理性与智慧的光芒。”正因为这个追求使得李亚平的写作别具一格,给通俗历史写作赋予了思想的深度:把人放在第一位,倡扬高贵的血性,挖掘历史理性的逻辑。
剖析历史空白,理出蛛丝马迹
宇文泰是《隋唐创世记》里高度肯定的首位大人物,他的成功也昭示了推举制的优势。相比照,宇文泰老对手高欢的故事虽然因为“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而感人至深,但本书论道:“史书上对高欢评价不低。毕竟此人没有参与制造乱世,还在乱世中创立了一个三分天下的朝代。即便如此,我们仍然很难将其归入英雄的行列。一般说来,英雄最基本的底色是必须具有高贵的信念与情怀……”至于高欢子孙的记述,本书非常感慨:“最初接触到这些史料时,唯一的感觉是不敢置信,根本就是最恶劣最低劣的色情凶杀狂电影情节。”被扒光新衣的天子,不单比普通人丑陋野蛮,还更为变态,乃至花样作死。
▲宇文邕
与宇文泰、高欢对峙的梁武帝的评价,《隋唐创世记》则予以纠偏:“人们却依然无法否认,南部中国于此人在位期间近半个世纪安静祥和的事实;依然无法否认,他在历代帝王中极为罕见的仁慈宽厚……我们的文化传统,特别是政治文化传统,对于暴力、阴谋与伪善似乎过于宽容,而对于仁慈、宽厚与虔诚又似乎过于苛刻与挑剔了。”紧扣史实,基于人情常理与人性关怀的议论,是李亚平的擅场,他在新著中比早期更增加了这部分的铺展。隋文帝代周,一向被认为水到渠成,像传说中真的禅让那样自然而然。而李亚平凭着对史料独到的洞察力和想象力,专门写了一章:“杨坚为什么?”为我们剖析历史的空白处,把杨坚“功夫在诗外”的蛛丝马迹理了出来。杨坚其人,因为对于中国古代科举制、三省六部制的创设,对于古代廉政和法制建设的成效,影响深远,当然应该受到称赞。但皇帝这一家子的事实在太多,独孤伽罗最终促成表演艺术家杨广即位。但“作秀可以是治国的一部分,有时会是无伤大雅且很有趣的一部分;而治国若成了作秀的一部分,麻烦可就大了”。犯错误最多者先死,犯错误最少者胜出,最后隋亡唐兴似乎天命使然。李渊是本书继宇文泰、宇文邕、杨坚之后又一位被高度肯定的人物,作者说:“李渊是一位富有战略洞察力的统帅……在整个大唐帝国的创建过程中,他的战略部署目光高远,周全细腻,严密而又富有弹性,反应迅速而激动灵活,几乎称得上无懈可击。”所以他战胜了本来机会均等的李密,扫灭了薛仁果、李轨、刘武周、窦建德、王世充、刘黑闼等割据势力。在叙述这段历史中,《隋唐大时代》给予瓦岗寨以浓墨重彩的描绘——李密、王伯当、徐世勣、单雄信、程知节、秦叔宝……该书议论说:“我们的祖先曾经肝胆豪侠、义薄云天,曾经有血性、有血气、有情有义。”
▲据1960年发掘报告复原之唐大明宫含元殿
通俗历史写作,厘清真实虚构
《隋唐大时代》后半部分主角就是一个:唐太宗李世民。如何评价李世民?李亚平非常清醒地提示说:“用宽厚仁爱之类字眼形容政治人物,尤其是中国的政治人物,常常需要冒很大的风险。对李世民、李渊也应该作如是观。”李世民几乎用了当时人们认为最坏的手段——杀兄、屠弟、逼父、灭侄,来获得他认为应该属于他的东西——皇位!谢谢天地,皇帝还有怕的东西。李世民对于白纸黑字的历史怀有一份诚惶诚恐的敬畏。就是这种对史笔如刀的敬畏之心拉开了贞观之治的帷幕。他诚心诚意地虚怀若谷,从人们敢于说真话这样极其平常的小事开始塑造,集思广益,遍征贤良,各尽其用。他对于君主治国在个人才能上的限制理解得很透彻,所以他继承了隋朝的政治制度,但更为完善,以期权力的制约平衡,甚至是对于皇权自身加以平抑。李亚平感慨说:“那还是中国人活得最舒展、最大气的时代,是男女人物丰神俊朗、风华绝代的时代,是为人类贡献了李白与杜甫的时代,是令中国有了永恒不朽的唐诗的时代……那是一个伟大的时代,一个直到一千多年以后,我们还愿意为之感动、为之泪流不已的时代。这个时代成了我们的光荣我们的梦想,哪怕后世没有重现过,我们仍然在心底里知道,我们的身上曾经流淌过高贵而高傲的血液!”这份抒情,在李亚平的写作中是不多见的。本书没有把李世民写成完人,所以最后尾声:李世民知道了,儿子才是最难对付的。他立相对仁爱厚道的李治为太子,“但事实证明,李世民大错特错。他的这个决定几乎把他的兄弟、姐妹、子孙统统葬送干净;差一点就把大唐帝国也葬送掉……不管怎样,李世民的时代已经悄悄走向过去”。这个议论正确与否,我们需要去阅读《无字碑:武则天的前世今生》才会明白。
历史,可以抒情,可以文学化,但必须厘清真实与虚构。本书绘声绘色地描写了瓦岗寨群雄及其他们的结局,但并没把民间享受盛名的徐茂功、程咬金、秦叔宝、尉迟公的传说和史实囫囵在一起,所以李亚平说唐是严肃的历史写作。通俗历史写作,也首先是历史写作。“以正史为经,务求确凿,以轶闻为纬,不尚虚诬”,这是“中国历代通俗演义”的写作原则,帝国政界往事亦然。
《隋唐创世记》
《隋唐大时代》
李亚平著
北京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