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米光子科学家杰里米·鲍姆贝格(Jeremy J. Baumberg)写了一本社会科学著作,揭示“科学的秘密生活”(The Secret Life of Science,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2018;中译本《科学的隐忧:科学是如何工作与共享的》,汪婕舒译,中信出版集团2021)。他说,科学家很少谈论“科学如何运转”“科学家应做何事”,他们不太反思“这类哲学层面的事”,而报道科学的媒体、专注于科学议题的社会科学家则喜欢挑争议问题来写,没法让公众了解今日科学的全貌。但是,这些隐秘的知识对我们这个大大仰赖科学的社会十分重要,他决定自己动手,把它们写出来。

当然,他尝试传递的一些“默会知识”对年轻科学家来说也是锦囊——例如年轻人不要纠结于是不是做出了完美正确的选择,而要“跟随你的直觉”,因为选择的结果很久以后才会慢慢显影,“取决于未来40年的科研事业在科学及其生态系统中如何展开”;还有,“有经验的科学家通常会隐秘地进行一些十分新颖的研究,然后再为其申请经费”。

鲍姆贝格是剑桥大学卡文迪许实验室教授,英国皇家学会院士。他一开始并不想成为学术型科学家,而是奔向了更能接触现实的产业界(IBM、日立和几家衍生公司)。这也让他比路径纯粹的科学家更愿意从大背景来反思科学。例如,他说博士生很像中世纪四处旅行的石匠——“到很远的地方去学习新的技能,见见世面,然后才找一个地方长久地待下去”。这个传统有六百年了。到今天,全球共有近400万名学术型科学家,新兴国家尤其人数激增。然而公众对科学家还是有一种刻板印象——认为他们都在致力于理解自然奥秘,会做出“惊人”发现,而事实上,随着学科的发展成熟,这类“化简者”(simplifier)只占到科学家群体的很小部分;更多目标更分散、分布更广泛却不起眼的“构造者”(constructor)出现。并且,一项外表看起来“典型的构造式科学”,其“目的可能是为了促进化简式科学的进步”。

这本书大体可以落到“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的范畴,形式上很像一本手册。鲍姆贝格给我们描绘出科学生态系统的地图,对与科学界打交道的社会各界,如投资者、产业、政府、公众、媒体、期刊出版商等等角色,也给出他的解说。

剑桥大学纳米光子科学教授杰里米·鲍姆贝格:科学是一个生态系统,要引导创造一个对的体系-LMLPHP

我希望学生早一点知道科学有很多种形式

您的书名用了“秘密生活”一词,您是不是觉得,科学界人士其实都没有好好思考过“科学如何运转”的具体问题?

杰里米·鲍姆贝格:我自己从来没读到这样的书,也很少听到这样的讨论。科学家会写一些人生故事,但那通常是一种英雄主义的叙事。实际上,人们回看自己经历的时候都会削删剪裁。许多是后见之明,甚至和科学不相关的东西。只读成功科学家的传记是很危险的,这样学生会觉得自己必须成为英雄。还有一种可能是,这会让学生充满怀疑,他觉得成事在天,不在自己控制范围,我觉得也不该这样误导年轻人。所以要找到一个平衡,有点像现实政治和理想愿景之间的关系。

人人都喜欢线性叙事——好像先有一个想法,然后有发展,最后有成果——虽然知道实际上可能不是这样。你越是知道科学里有多少意外、巧合,就越明白不能做什么来主动引导这个过程。引导鼓励在于创造一个对的体系,不仅仅是干预让它变为顺利的线性发展。在我看来,科学是一个生态系统。科学家和公众都应该从一个整全的角度来观察,一点点的改变是不可能让这个系统真正有反应的。

您年轻时,处于学徒阶段的时候,是不是很希望有人告诉您这些呢?

杰里米·鲍姆贝格:我年轻的时候并不想成为一个学术型科学家,而是想进产业界工作。我感兴趣的一直是工程,想要创造发明,对世界有用。如果我年轻时读到这样一本书,我也会是这本书的受益者。如果你想得到一个东西,了解与你互动的不同群体的动力和压力是非常有用的,不然你就会显得十分天真。

如果一个无忧无虑的年轻学生了解到原来这个体系那么庞大复杂,会不会觉得很烦?

杰里米·鲍姆贝格:是啊,知道这么多是不是有害呢?是不是应该把这些事情藏起来呢?也许你年轻的时候只要理想主义就好了,理想主义做动力。但现实是残酷的。

在剑桥许多学生都想学粒子物理,但后来他们意识到,他们不会发现新粒子。我希望学生们早一点知道,科学有很多种形式,所有形式都非常有趣,也都有利弊。

剑桥大学纳米光子科学教授杰里米·鲍姆贝格:科学是一个生态系统,要引导创造一个对的体系-LMLPHP

我从产业界来,知道大学是一个奇迹

您在书的开头就做了一个漂亮的区分,提出科学家可以分为“化简者”和“构造者”,并且指出,在科学家中构造者的数量远远大于化简者。您是什么时候意识到存在这个分别的?每个研究者都最好有这样的自我意识吗?

杰里米·鲍姆贝格:我知道科学家有很多种,但实际上并不很清楚区别到底在哪里,着手写书的时候才认识到。

可能大多数人觉得,拆解大自然的原理——认识大脑,了解星系的形成,理解世上已有的事物,理解它们如何起作用,就是科学。但这并不能解释我的工作。我的工作包含一点这些元素,但我也做一些建造的工作——构造一个模型,解释世界如何运作。然后我又用新体系和新模型来创造新东西。

20世纪初的时候有一个思潮,叫作思想实验(Gedankenexperiment)——他们这样理解世界,如果理解得对,那么会发生某件事情;即便他们不能做实验,只是在脑内思考,也能改变科学的走向。爱因斯坦、薛定谔、海森堡都是这样发展出新物理学,新化学也是这样发展出来的。他们是构造者,理论上的构造者。现在我们可以做实验来展示其中的特性了。问题是,我们会把构造当作工程(engineering)吗?工程是科学吗?

所以说,我觉得“工程”这个词不能很好地描述这类工作,我还是用“构造”,因为这毫无疑问是科学,不是为了某个具体项目而作。人们看不到这一点。我们讲传奇故事的时候都在说着化简者,但科学很大程度上是构造者完成的,如果我们忽略这一点,就不会知道科学是如何变成工程,进入社会的。

很少有人教导年轻学生要如何思考他们自己在做的事情。我们教的是科学的方法,甚至方法也很少教,只是说你做这个、学那个,你要解决这个问题之类。对科学项目的哲学层面的思考很少很少,但反思是很有益处的。

今天的科学家往往需要工程师的协助才能搭建自己的实验室,需要程序员的协助来写出趁手的软件。今天的科学研究是一个超级协作过程。科学家最好是喜爱群体生活的动物,是这样吗?

杰里米·鲍姆贝格:现在绝大多数科学家都是在一个群体中工作,他们不得不社交。公众有一种迷思,认为创新是一个人的创新。奖项也是颁给个人,不是给团队。顶尖的人不会想让人觉得自己靠着其他人,但实际上团队是非常重要的。

我们训练学生的时候都会让他们分组合作,学生们通常很讨厌自己的分数取决于别人的表现,但世界就是这样的,我们都要依赖别人。特别是到了更高阶段,要让年轻人知道,就算他们很聪明很厉害,还是要依赖别人。科学不是那种自上而下的方式,你告诉别人怎么做就行了,而是一种互动——科学是这样产生的,特别是那种跨学科的科学。

科学界是一个竞争激烈的阶级社会,但竞争并不总是带来进步。科学不是一种零和博弈——如果你做得更好,那我这边就麻烦了。科学的核心,不是关乎个人的自我、自己必须正确,而应该更注重探讨质疑的过程。

您的产业界经历,有没有让您和一直在象牙塔内的科学家有所不同?

杰里米·鲍姆贝格:确实。我觉得对科学家来说,有一个宽广的经历很重要。学术型科学家总是在一个领域,甚至终身都专注同一个领域。但产业界不是这样的,因为你不能只做自己想做的,而是必须做企业现在必须要干的事情。

产业界教给我的一点是,你可以做不同的东西。即便可能做得没那么好,但对你其实是很有益处的。如果我一直在学术界,就不会想着要改变,在学校里没有这样的压力。

另外,我非常讨厌看到一篇论文的末尾说,这个研究可以有怎样的应用。在我看来,一项研究要么有用,要么没用,你必须弄明白。很多科学家其实对应用这个事根本没概念。如果你在产业界呆过,接触过真实要解决的问题,就会有谦卑之心了,会对自己应该做什么有更谦虚的看法。

我是从产业界回到学术界的时候发现,学术界的人总是在抱怨,没完没了,说自己没钱。实际上我们现在有这个学术体系、能这样被资助做研究是一项奇迹。但身在其中的人觉得天经地义。他们没有意识到,大学这个神奇的体系是一项社会建构,是由历史原因形成的。但我从产业界来,对此一直有认识。

您在书中提到,英国政府认为博士毕业后不一定要成为学术型科学家(和美国不同),而是鼓励他们流向社会其他领域创造价值。

杰里米·鲍姆贝格:科学训练,有助于你解决问题,这个技能在很多领域都有用。博士有去政府、去企业的,去企业做技术的人后来都走向了管理岗位,因为他们的技能对这些企业很重要。还有新闻、传播、教育、咨询各个领域。很多人觉得自己所学很专,不可能在外面派上用场,实际上并非如此。受过科学训练的人学东西很快,会问问题,会找出解决问题的模式,这是非常有用的,也是观察世界的一个很好的方式。

社会上如果人人觉得,受了学术训练的科学家没有成为学术型科学家是一种失败,那么一些非常优秀的学生也会这么想。但是,去了其他领域的博士应该对自己要扮演的角色感到骄傲。学术型科学家总是会强调说自己最优秀、最重要,他们会有这么一套叙事。我觉得还是应该谦虚一点。

做研究确实是一个故事,但通常不是最后会写下来的那个故事

我们经常听到科学家之间的谈话是这么开头的:你的故事是什么?您觉得故事在科学中占怎样的地位?

杰里米·鲍姆贝格:人们从故事里能够更好地获得信息,这是自然。做科学研究确实是一个故事,但通常不是最后会写下来的那个故事。真实的故事很长很痛苦,在传达科学方面也不是很有效。我们会创造一个不同的故事,更好读,好消化。

昨天我还和我的研究团队说这个事,学生们不太喜欢写作,他们觉得自己不是讲故事的,只是说,谁谁给了我他的数据,得出什么结论。但其实我们在读别人的研究的时候,最重要的就是看上下文,看之前的背景,而不是结论。因为这样才能很快知道你的这个成果在本领域是不是重要,如果你说自己就是做细节的,不想从整体上把握这个问题,那就很矛盾了——你写文章的时候只喜欢写细节,阅读的时候却希望读到整个画面。

故事是很重要的,不过,科学家肯定不是从故事出发做研究。有时候写研究计划申请钱的时候会说故事。

您平时会阅读其他领域的科学文章吗?会听播客、用社交媒体吗?这一年多来,您从哪里获得关于新冠的知识?

杰里米·鲍姆贝格:我是非常坚决地拒绝社交媒体的。我想要读点不一样的有趣东西,而不要总是翻来覆去同一样。社交媒体不是获得信息的好渠道。我现在对自己读什么是很当心的。

我一直和其他领域的人互动对话,从来没有一篇论文只署自己名字,我写了几百篇论文呢。我觉得自己闷头做不会有好结果。电子媒体的好处是你很快能有新发现、新想法,有想法不难,难的是你要分辨出这想法是好是坏。我不太读期刊杂志,只是偶尔地将自己暴露于信息流。我的研究伙伴会“投喂”我:你应该读这篇。所以可以说,我依赖我的人际网络,让我接触新想法,然后自己去研究。他们是我的过滤器。

新冠,我其实是试着了解的,但后来发现这么多信息其实都很细碎,人们有很多焦虑,但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增长得十分缓慢。所以我只是隔几个月看看有什么进展。有时候我会读《自然》杂志上的文章,也只是为了获得一些感觉。这个还是注意力经济。

04-25 0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