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须附土 | 黄德海-LMLPHP

谈锡永先生自己题写的书名

从绘画方面说,生于一九三五年的谈锡永先生,可以称得上家学渊源。其曾祖至叔父辈多有文士,不少人长于书画,其父也以收藏为乐。六岁时,谈锡永师隔山派张纯初先生习画,初识用笔之法;后改从岭南派高剑父弟子赵崇正先生,打下临摹和写生的底子。在一篇文章中,谈先生曾言及自己的画艺,虽示谦虚,却也隐隐透露出对所奉之道的自信:“笔者本人最不得意的事,正是自己写画,未必都能写出内心意境,因此虽然笔墨游戏,亦不过雪泥鸿爪之意而已,所以从不敢以画人自鸣,因此于笔者论及当代一些画人之时,希望作出反应的人,不可将笔者的画牵涉在内。‘犹倚营门数雁行’,可能是笔者的心态,只可惜并世画人,已不堪屈指而数。”

这篇评价自己画艺的文章,就收在这本《谈锡永谈艺》里。书中文章,多是写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报刊专栏,谈国画,谈书法,谈金石,旁及诗词。

熟悉谈锡永先生传统文化造诣的人知道,无论怎样纷繁复杂的现象,谈先生往往能振叶寻根,执简驭繁。面对当年复杂的画坛,谈先生也不是就事论事,泛无所归,而是先行确立评画的标准。收入书中的这些文章,谈先生经常强调标准的重要性,“即使用诗一样的语言来铺陈一些后设理论,亦未免令人觉得空洞,因为评论的本身根本没有标准作为依据”,“常常读到一些画评,一味用感性的文字来赞美,文字即使堆砌得好,其实亦只是文章作者一人的感受而已,称之为画评,实有未当,那正因为文章本身根本没有标准”。谈先生确立的标准,说出来并不稀奇,不过是人人熟知的笔墨而已:“要批评一家的画优劣,以至批评一张画的优劣,都应该以笔法墨法为批评的主要依据——虽然不是全部依据。”“将笔墨确立为国画批评的标准,实在是很重要的事。如果不许立此为批评的标准,可是却又另外提不出标准出来,那么,徒然只制造画评界的混乱。”

以此为标准,当然是因为国画发展千年,从未离开笔墨,“不同时代,不同画家,可以用笔墨写出不同风格的画,那就证明,以‘笔墨’为标准,并不是荒谬的观点,亦绝非扼杀新生事物。‘笔墨’有如人的骨架,结构如是,不可能因为几千年都这样,今日就非生少一块骨头,或生多一块骨头不可”。经过千百年的发展,最终呈现的形态,即是“国画的本质,在于笔墨,这跟西洋的油画水彩画不同。自有国画以来笔墨便是它的生命,自唐至今,国画发展出许多种风格,也形成了多种面貌,然而却从未有这一种可以脱离笔墨”。

当然,以笔墨为标准,并非要用传统来束缚创新,作为高剑父先生的再传弟子,谈先生当然不会忘记剑父先生提出的“笔墨当随时代而变”,甚至非常强调笔墨的变革。“笔墨给人用了千多年,然而在画家手下,他却万古常新。顾恺之用笔墨写《女史箴图》,傅抱石用笔墨写《湘夫人》,同样是用笔墨来写女性的形象,可是其间的差别却十分之大,这就是笔墨效能的发展,而不是淘汰。这就是变革,而不是扬弃。”“笔者相信,绝对可以,时代在变,笔墨亦必同时因应而变,他们的笔墨,只能代表他们的时代,一如二高的笔墨代表他们的时代一样,因此后人亦必可另创笔墨法度,一如黎雄才的近期作品,将‘斧劈皴’发挥得淋漓尽致那样,写出新面目新气象的画。”

标准的优点是清晰,可能的缺点是板滞,尤其是在无法随机变化的情况下。谈先生于此心知肚明,在讨论具体作品时,这一笔墨标准展示得无比灵活。比如有时候,谈先生会将笔法和墨法分开,强调两者中笔法更为重要;比如指出有人笔墨稍弱,但也不失为出色的画家;比如有人尽管笔墨功夫不错,仍会被判定为普通画家……要言之,笔墨并非写画的最终目的,而是另有一种特殊的标准——意境:“笔者评论国画,觉得以笔墨作为主要的评论依据。谈及画人笔墨的得失,笔墨若能传导意境,才能称为好画。”“笔墨只是工具,中国艺术家必须掌握好这工具,然后才能随心所欲来表达作品的意境。”可以说,笔墨加上意境,是谈先生评价画作的基本标准。除此之外,书中还时时提及写画的工具,写者的笔力,留白的艺术,造型的重要,生拙的味道,无一不牵扯到判断的标准。

有对基本标准的把握,又能随时深入具体的画作,根据不同情形做出当下判断,因此谈先生论画,很多时候便显得神光离合,不可方物。这或许正是他自己所说的“相神”境界——“相字画如相人,用形格部位来相人,取法乎下,相人必相其神。然后才为上乘心法。”“怎样相神,十分难以解说,只能多看,多听,自己慢慢揣摸,久而久之,才会有点心得。而且学相神必须自己炼神,神与神接,就可得其真相。……对欣赏书画,笔者却不肯妄自菲薄,相其神气,自问还有相当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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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标准也好,相神也罢,都不免需要验证,比如我们会问,谈先生在当时辨认出多少杰出画家,其辨认是否准确?这本书里,谈先生最为推重黄宾虹,时时提及,多有赞语。当年的有些评语,即便以黄宾虹现在的鼎鼎大名反观,恐怕还会让人吃惊:“近人能够奇正相生,可是却别有生拙之味的,不得不推黄宾虹为首席。笔者常说,近三百年,黄宾虹已经高居榜首,超越了一切名家。”除了黄宾虹,齐白石、潘天寿、傅抱石等,也常见于文中,比如将潘天寿的山水与黄宾虹并论:“对于传统山水画,笔者最服膺黄宾虹与潘天寿。他们两人的笔墨,便分别是对‘南宗’与‘北宗’的发展。”

与此相对应的,则是谈先生对诸多名重当时的人物,也给出了自己的判断。比如有人的画,“当然造诣颇高,而且善于经营气氛,人物与动物的造型也生动。但可能由于缺乏书法根柢的缘故,他写出来的线条,却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比如某人物画名家,虽能予人物以不同气质,但终究“聪明过于流露,很多时候故意弄巧,虽然未流轻薄,究竟亦非艺术家所宜”。再比如某画家的“飞机山水”:“除了他取景的角度,勉强可以说是适应时代之外,难不成他的山水画,便能说是时代精神的代表?完全扬弃笔墨,只一味用乏的线条来切割画面,则简直是斩断一切血缘。……他的‘飞机山水’可以说是冷漠的,丝毫都感不到有半点感情。至少,他毫不能起移情作用。”

我读《谈锡永谈艺》的时候,看到很多有意味的故事,虽然不能一则一则引出来,但不提毕竟不甘心,那就抄一个下来——有一年,谈先生看到一幅雪景山水,有老前辈指导说:“看这类画,须留意树根是否能抓得住山坡,因为是写雪景的缘故,树根及山坡都有积雪,一处理得不好,便容易变成根不附土。这即是从小处作鉴定之法。此幅树根写得甚好,有积雪意而依然附土,全幅黑白处理妥顺,无疑是佳作。”乍读这故事,若受电然,我反复念叨着,根须附土,根须附土,从而感受到了莫大的安慰。

来源:文汇笔会

04-26 2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