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上海大菜漫谈 | 沈西城-LMLPHP

“外公外公,我要吃色拉面包!”三岁的我在大世界门口跺脚撒赖。不给买,不走,我是小霸王嘛!外公呵我一口:“今朝勿吃色拉面包,我们去阿毛公公的红房子!阿好?”“为啥不去一品香?”外公道:“充老鬼,一品香早关门了!”

大菜馆我只晓得一品香,隔壁殷师母常挂在口边,一品香菜馆有名,不是最高级。外公带我去过红房子,一客牛扒,小弟弟吞不落,两公孙共享,你一口,我一口,其乐融融。算算辰光,已是六十九年前矣,外公墓木早拱,我也双鬓添霜。外公是个教书匠,古文滚瓜烂熟,爱穿长袍,却喜西餐。西餐上海人叫大菜,无论英、法、德、俄、美统叫大菜。英国式叫大菜,其他则叫法兰西大菜、德国大菜、罗宋大菜、花旗大菜……其实在我们上海人嘴里吃到的大菜,早已经过改良,变成上海大菜,阿毛公公是一把手。外公说最早的大菜馆叫万家春,后来又有了岭南楼和一家春,皆开在四马路一带。这可不是好地方,乌烟瘴气,藏污纳垢,正经人家不会去。我问外公可去过?语尚未了,额角上已吃了一记马栗子。我提的一品香,老板徐姓,腰缠万贯,大菜馆小生意,不放心上,很快就给其他店家抢过风头。不过一品香有两道名菜:金必多汤和六小姐饭,值得回味。金必多汤我在香港尝过,六十年代末,铜锣湾近利舞台戏院,有一家雅思餐厅,郑老板仿一品香烹金必多汤,香浓味鲜,人人爱吃。汤实系奶油汤,加鸡丝、鲍鱼丝,上菜时,洒上数滴红油,红白相映,蔚然成趣,舌未沾,目已亮。至于六小姐汤,听说是沪上名女人富春老六所创。

上海大菜继一品香后,又有倚虹楼、中央、大西洋,开在会乐里口,其中尤以倚虹楼最负时誉,盖与鸳鸯蝴蝶派大家毕倚虹同名,人皆以为毕所开,宾客如云,门限为穿。毕倚虹如今年轻人知者不多,他是沪上才子,当年两册《春江花月夜》《极乐世界》风魔万千读者,成为上海滩一等一的大作家。倚虹楼靠此牌头,岂会不红?倚虹楼出过一桩趣事,乃是小抖乱叶仲芳摆计戏弄音乐大师黎锦晖。黎锦晖以作曲鸣于时,《毛毛雨》,人人朗朗上口,传唱街头巷尾,入息甚丰,惟素性吝啬,一毛不拔,平日吃惯人。叶仲芳看不过眼,挪用黎锦晖名义,遍发帖子给友侪,摆台倚虹楼。一听吝啬鬼请吃饭,纷纷响应,没收到帖子的,也来轧一脚。叶仲芳私下用自已名字发帖宴请黎锦晖。有吃必至,施施然赴会,据案大嚼。席散,人人过来称谢,黎锦晖一头雾水,莫名土地堂(干么谢我?)。及至管事递上账单,主人竟是自家,方才恍然中了小抖乱奸计。气得拍台而起,打着湖南腔说:“莫得是有鬼啥!”上了老虎凳,岂能下来,忍痛付账,破费五十多元,从此不敢乱赴饭局。

外公是同康里有名老饕,大凡好的大菜馆都要去作一番浏览,他吃过三十年代福致饭店的炸鸡腿,誉为天下美味——“世界上再寻勿出价种味道了!”陈定山有同感云:“吴淞福致饭店,最值得人怀念的是饭店的一味炸鸡腿。每当夕阳西下时,一张藤榻当喈,面临大海沧波,黄云落日,一味炸鸡腿,一杯五年陈的白兰地,实有南面王不易之乐。”外公是否有南面王不易之乐?不得而知,念念鸡腿情怀,当跟陈定山相仿佛。

上海大菜馆人人可光顾,外国饭店则非人人可进门。早年,排华观念严峻,外滩理查饭店、南京路汇中饭店、四马路都城饭店,中国人进出要走边门,吃饭也不能与洋人一处。五四运动后,爱国情绪高涨,另一方面,世界舆论也齐声指责,歧视华人恶习取消,中国吃客都可自由出入外国饭店。这三家外国大饭店均具藉藉名。理查饭店奶茶出名,蛋糕做得好,上海沦陷,日军占领,花架上尽摆上人头,成了凶宅。战争结束后,汇中、都城、理查衰落,大华饭店接踵鹊起,杯箸富丽,座位华贵,上海第一,西餐则尔尔,沪人戏谑“吃场面”。大华后,外滩华懋饭店继起,七楼辟作大菜馆,供十五年陈的白兰地,售价七元,贵绝上海滩而食客络绎。华懋独占地利,倚窗眺望,远至浦东烟墅渔村,近到江上风帆汽笛,无不悉收眼帘。光顾者都是财雄上海的高屐之士,一如邵洵美者,一般草民唯有望门兴叹!这些饭店多旅馆兼业,名气响,菜式薄,哪及一品香、福致。早不敌时代巨轮,悉数泯灭,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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