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笔记》:一场风轻云淡的诗歌之旅-LMLPHP

《时间笔记》

梁平著

花城出版社出版

时间是最不可怕的,它没有任何的暴力倾向。因而,它也不谄媚,不做作,不试图以任何方式与当事人纠缠或者解除纠缠。时间的中性行为表明了它在生命运动过程中只是一个重要的“参数”,而不代表它自身是有所作为的。真正有所作为的是那些掌握了时间真谛的人,比如梁平。一个诗人和一个普通人之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对时间所禀持的态度。

“我是在熬过许多暗夜之后,读懂了时间。”梁平的“时间”已经不单纯只是一个计时的概念了,而是历经磨难后的幡然醒悟,穿越群山后的柳暗花明,千帆过尽后的脉脉斜晖。或者是岁月的积淀,事物的法则,人性的本质,游戏的规则,到了世事通达和内心洞明的境界。归根结底就是哲学上的时间,形而上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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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间笔记》(花城出版社2020年4月版)中,诗人用“我”的方式,向内探求人世间各种关系的秘密。在自省、超越、解脱、无为中,感知人间万象,找寻时间密码,修正自己人格参数,从而“与时俱进”,实现生命层面的时间自救。梁平一生或巴或蜀,但骨子里仍是侠义情怀,“我的文字,和我一样桀骜/积攒了一生的气血/咄咄逼人。”所幸的是,他年过“耳顺”依然矍铄。

时间是会变的,诗人在每一个时间的节点上,都有他的故事,他的心得和感悟,“我清点身体内部历经的劫数/向每一处伤痛致敬。”但“睁眼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闭上眼睛/才看见这些形形色色”。而且“对盲点精心呵护”,甚至“把盲点绣成一朵花”。诗人用如此的心态面对自己的所见和未见,表现了他特立独行的审美观照。而时间又是不变的,墙上的挂钟,手上的腕表,甚至太阳留下的时间的刻痕。因为不变,人世间才拥有了许多恒定的情感。

取名《时间笔记》自有梁平的深意。从形式上看,里面的诗歌并不能完全准确地定位创作的时间脉络,没有时间层面的逻辑性,一首诗就是一个独立的人生片断。我们无论是从诗歌本身去推断诗人的创作时间,还是从时间开始去计较诗人的作品,往往都会陷入混乱。尤其是像梁平这样的大家,“藏巧于拙,用晦而明”,虽然他不可能改变或者抹去时间嬗变的痕迹,但至少不会让我们轻易而举地就指证出他时间上的秘密。从内容上看,更不能因为某首诗歌风格、题材、内蕴等与某个时间段契合就武断地归入某个时间段。

因此,除了哲学意义上的时间,我更愿意把《时间笔记》中的“时间”理解为一个物象或者心象,它对应着生命的各种状态。几年前我刚好看过《时间简史》这本书,忽然悟到,梁平的《时间笔记》亦有异曲同工之妙。前者是直接从时间入手去探究宇宙和生命的本源。而后者,不着眼于时间本身,却从它的对应物一一生命一一开始,反过来揭示时间的真谛。其实都是固本求源。梁平既然敢把他的集子命名为《时间笔记》,就说明他已经认可自己的重新定位,它所散发的人性和理想主义光辉将使他的每一行诗句,都有灿烂的脉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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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笔记》共分为三个部分:“点到为止”“相安无事”“天高地厚”。这也恰好从另一个层面印证了我的判断。

人在少时,喋喋不休。人到中年,欲言又止。再进步一点,则只说言外之意,擅听弦外之音。到老了,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生怕你没听懂。

诗人梁平早年在他的时间表格上,“点到为止”可能对应了他的青年时代,至于里面的诗歌是不是那个时代所写已经毫无关系。我们仅从“点到为止”里面一些标题就可以判断他内心的纠结、彷徨和笃定。如《断片》《舍与得》《盲点》《欲望》《取舍》《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我是一个病句》《恶作剧》《偷窥》等等,甚至“我与刀光剑影斗智斗勇/都有柳暗花明的胜算”。梁平爱酒,爱在酒杯中的江湖把盏问情。“喝酒的举杯,品茶的把盏/与好玩和有趣的做生死之交/与耄耋和豆蔻彼此忘年”。不管他曾经是否做过诗书剑客的梦,但骨子里似乎都藏有一把刀的快意,只是被一件更宽松的衣袍裹住了手脚。“点到为止”有几个层面的含义:第一层,是契合这个年龄段蜻蜓点水般的肤浅和浮华。第二层,是点到为止的本意,即适可而止,暗指用小动作让对方明白你的真实意图。第三层,是指点到为止,不必说破、揭穿的意思。

而“相安无事”更像暗指一个人的中年时光,中庸、包容、圆润甚至保守。《深居简出》《耳顺》《卸下》《蛰居哲学》《相安无事》《反省》《秘密武器》等到处都充斥着“小我”的处世哲学。而《草的市》《红照璧》《棉花街》《纱帽街》等又激荡着“大我”的旷世情怀。无论是“小我”还是“大我”,此时的梁平已经有了关于生命的大彻大悟,从快意恩仇到风轻云淡,只有一盏茶的功夫,却要了梁平半生时间。

以前“总在想语出惊人/总想一语中的”,而现在有些话“就让它憋着”“时间久了/话就化了”。“草绿成一片很温馨/花开成海很浪漫”,这是梁平自内而外的反省和刻骨之痛,至于大悟之后的草绿花开已是人生在别处的风景了。

随着年龄的不断增大,人的世界观也在发生变化,从登泰山而小天下到高处不胜寒,从临渊羡鱼到退而结网,这是两种人生境界的变迁。“天高地厚”说明了诗人生命、人格和信仰的集体回归。在天地面前,万事万物不仅无处藏身,而且渺小无为,彰显了诗人抱残守缺的心态。

整个集子收录了一百四十多首诗歌,几乎全是诗人最近几年创作的。虽然诗人并没有按照时间和生命相对应的逻辑,编辑他的诗歌。但时间是最好的导师,也是人生最有资格的发言人。诗人梁平在时间中悟了道,变得自觉了。“所谓胸怀,就是放得下鲜花/拿得起满世界的荆棘”,“对半糖情有独钟/半是状态,半是把握/半是清晰与含混之间的自留地”,这些经典诗句都是诗人在漫长的人生岁月里最厚重的回答,也是诗人气性和涵养的渲染,一种生命哲学的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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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梁平近几年的诗歌创作越来越“拙”了,或者说越写越看不到技巧了。长期从事文学创作的人都知道,任何技巧到最后都是对艺术本质的伤害。这是一个诗人或者艺术家走到最高处时必将清醒的艺术自觉,也是人生绚烂到极致之后的如常回归。那些尚在艺术技巧上纠结、沉迷的诗人,是还没过了诗歌技巧关口的,更别说在艺术思想上的开拓进取了。《时间笔记》里面绝大多数诗歌都是一种自然的回归。所谓的大家之作或者大气之作必是除却了“匠人之气”、毫无蛊惑之意的作品。在梁平的诗歌中,我们已经看不到任何刀劈斧削的痕迹,也没有任何形式主义的卖弄,无生涩之气,一切皆是自然圆润和水到渠成。

《时间笔记》把诗歌从迷离中拉了回来,让诗歌呈现出了本色之美。东方美学的终极目标就是通过艺术形象触摸到生命本体的温度。梁平把他多年来对艺术、人生、生命的思考放入《时间笔记》,这不是摸索和尝试之作,而是他对诗歌认知的最终定型。历尽沧桑,终得真谛。说实在的,无论是诗人的梁平,还是编辑家的梁平,什么形式的诗歌他没见过,但他最终交出了《时间笔记》这个答卷。从这个意义上说,《时间笔记》也是一部大浪淘沙之作。

在时间的长河中,不是每一滴水都可以拍岸穿石的。如果认真地研读《时间笔记》,我们会发现梁平诗歌最大的一个特色,滑润,就是说词与词之间、句子与句子之间像抹了润滑油一样,看似信手拈来,却处处功力毕现。“水泥长成森林,草已稀缺/再也找不到一根/可以救命”,“红照壁所有恭迎的阵势/其实犯了规,这里的皇城/充其量是仿制的赝品”,“比邻的教堂钟声哑了/冰冷的十字架下/年代失血。裸露的坟场/保存了惨烈的完整……每一句都是一个思想的火花,闪烁着人性的光芒。这些句子看似普通,没有深厚的文学功底和诗学涵养以及思想的高度,是不可能完成得了的。在《时间笔记》中,每一首诗都是一次思想的阵痛,人性的挣扎,生命的开悟。是梁平多年身在尘世、行走江湖后的倦怠、反思和总结,是他自我思想的一次革命。所以,《时间笔记》又可以当作诗人梁平个人的思想史、情感史。是他世界观、价值观、审美观的不断修复、调整和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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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天高地厚”这部分诗歌是三个组成部分中最能够看见抒情色彩的。其中写人的部分尤其精彩。《越西银匠》充满了人性和理想主义的光辉,“看见月亮和越西的一模一样/也是他用银子敲打出来的/挂在了天上”,诗人没有任何主观的介入,以写实的手法表现越西银匠平淡的生命本色。还有《养蜂人》、《马背上的哈萨克少年》、《借一双眼睛给阿炳》等,都像是诗人与“兄弟”间的促膝交谈,细节、状态、形象构成了一幅清淡的水墨画。没有刺痛感,但能悄然拨动心弦,引起强烈的生命共振。这类抒情性诗歌如果不加节制,其实很容易滥情,流于空荡。但梁平更注重这类诗歌中的叙事性和画面感,刻意地压抑了自己的内心情绪,像一个沐立风中的“少年”,眼含远方而不是热泪。“天高地厚”是诗人的行走之笔,诗人眼中之景和普通人眼中之景并没有什么差别,不同的是审美发现和审美结果。比如《在西双版纳》这首诗中,你无论从哪个角度写西双版纳恐怕都难写出新意,因为大家太熟悉了。但诗人选取了“虎骨酒”这个审美角度,从即将灭绝的孟加拉虎引申出“晚宴上的虎骨酒,姓孟/我心有余悸,酒杯把持不住/洒落在地毯上的猩红/刺鼻、反胃/我和那只倒下的虎/素不相识,但我知道/有一双眼睛在丛林的深处/望着我”,写景扯到了野生保护,转了一个角度,诗歌的思想性就得到了提升。值得注意的是,梁平写景的诗,几乎篇篇都有“我”的影子。  《进入我身体的海南》是尤为典型的例子。从少年记忆中的椰子树、万泉河、一群背斗笠的红军女战士到“后来,我的私心杂念/渐渐长成一座山,长出五指”。整个过程不是在写海南而是在写“我”。相同的例子还有《朱仙镇的菊》、《北京是一个遥远的地方》、《琼海那只鳌》等。诗人以景立笔,带“我”入诗,而“我”又带着思想入诗,情景交融,人景合一,丰富了这类题材的创作路径。

这个章节的思想性和前两个章节也是不大一样的,前两个章节比较紧扣《时间笔记》主体思想,总起来讲,是在“时间”这个大概念下复杂的心路历程和人生因缘际会。而“天高地厚”似乎脱离了“时间”的苦海,变得天马行空。当天地突然开阔,当诗人挣脱了理性的桎梏,他的文笔和思想也得到了彻底的解放。各种人文思想在放情山水间时,逢山修路,遇水搭桥,简直到了无我之境。这是诗人美学思想和人文思想的集中绽放。

《时间笔记》开启了当代诗歌的时间纪元,而尚未开启诗人梁平真正的风清云淡之旅。什么时候,等他放下了手中的烟卷和酒杯,风牵衣袖,雨系白发,我们就在山水间重逢吧。

06-29 1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