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鑫培、王瑶卿演出《汾河湾》
中国戏剧界,多年来存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莱希特和梅兰芳三大戏剧表演体系的说法。斯氏的名字由于译成中文太长,一般简称斯坦尼,至于为何与“王坦尼”联系在一起,则出自新近出版的《杜近芳口述实录》一书,年逾八旬的京剧老艺术家忆及一件“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可乐的事”。
杜近芳追述,20世纪50年代初,苏联向中国派出了许多专家,在文艺界,特别是戏剧界、京剧界,开始大量介绍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戏剧表演体系。京剧界开始学习,有些人以此为风尚,有些人则觉得生搬硬套对京剧不利。杜近芳的师父、弟子众多的王瑶卿先生说:“咱们也得派一个人去学,不然,咱们不知道,将来就落后了。”过了几天,大师哥程玉菁听苏联专家列斯里的课回来,师父问今天上的什么课,让他也给大家上上课。程说列斯里分析了京剧《汾河湾》,就是男主人公薛仁贵误将打雁的少年(其实是他和妻子柳迎春的儿子)射死,回到家中那一段,女主人公柳问:“你把他怎么样了?”薛答“把他射死了”,柳惊呼一声“哎呀”后晕厥。列斯里告诉他们不能这样演,柳不能晕厥,应该说:“你走了以后,我给你生了一个儿子。这18年,我给人家浆浆洗洗,一个人抚养他不容易。如今,都是他打鱼、打雁来照顾我。现在,你把他打死了,今后我的生活怎么办?我的日子怎么过?哎呀,我活不了啦……”王瑶卿问:“那这柳迎春还气闭不气闭啊?”程说“还得气晕过去”,王摇头:“气不死了,她的头脑这么清楚。你们上的这是什么课啊?”“学的斯坦尼。”王一乐,说:“嘿,他叫斯坦尼,你们管我叫王坦尼得了。”满屋子的人全乐了。
老先生一句调侃,“王坦尼”由此得名。
《汾河湾》是一出传统剧目,又名《打雁进窑》,第一代京剧演员王九龄、时小福就曾演出,获得好评,后成为谭鑫培、王瑶卿合演的代表作。梅兰芳此剧学自王瑶卿,并继其后在谭的晚年陪同演出,对自身的艺事成长产生过重要影响。全剧仅三场戏,第一场表现柳迎春、薛丁山母子在寒窑相依为命,柳让丁山去打雁维持生计;二场是薛仁贵投军十八年立功封官返乡,途经汾河湾,父子见面不相识,射虎时误伤丁山;三场仁贵、迎春夫妻于寒窑重逢,前者因发现一只男鞋而疑妻不贞,问明情由,方知打雁少年乃是亲生儿子,夫妻悲痛不已,相拉扯着前去寻觅。该剧情节凝练、集中,且多曲折和起伏,属于老生、青衣的对儿戏,唱、念、做表演深见功力。这样一出传统积淀深厚的经典名剧,却让外国专家给京剧界上课分析剧情,确实有些荒诞,而他对戏曲的故事结构方式并不熟悉,所强调的人物表白,戏的第一场已经做了充分铺垫,观众对后来高潮处的“哎呀”一声晕厥心领神会,再唠叨一番就画蛇添足了。这让人想起1954年,作家老舍在中国剧协举行的戏改座谈会上的发言:“对国际朋友的意见采纳与否,我觉得应当有个尺寸。国际友人给我们善意的批评时,如果提到的是话剧、芭蕾舞、歌剧等等,是应该接受的,因为他们是内行。就京剧来说,似乎不能这样。”
《汾河湾》这出戏,在梅兰芳1930年访美和1935年赴苏演出中,都是主打剧目,访苏演出被列为正剧的第一出,深受当地戏剧界和观众的欢迎、好评。在莫斯科举行的欧洲戏剧界盛会上,斯坦尼、布莱希特、梅耶荷德等大师、学者,对包括《汾河湾》在内的演出都给予了高度的评价,斯坦尼称在中国戏曲中看到了深刻的内心体验,“这种体验尤其珍贵之处在于把我们征服了的艺术是来自一个异国的文化”,“揭示人类灵魂深处的本质,而且把它清楚而生动地交代给大家——这就是艺术的功能”,他认为梅兰芳做到了。这主要是就梅呈现的戏曲表演艺术而言的,如果让一位外国专家具体分析京剧传统剧目的剧情,由于两种戏剧理念的不同,就属于强人所难了。
回顾半个多世纪前的一件“可乐的事”,让人感受尤深的是,王瑶卿等老一辈艺术家并不保守,愿意学习和了解新的事物,王原就是与时俱进的革新家,对京剧从行当、剧目到流派的创造和丰富居功至伟,同时基于对剧种基本特征和规律的深度把握,又不盲从跟风,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的学生梅兰芳、程砚秋等通过出国演出、考察和交流,更多了一层切身的深刻体验。为此,梅兰芳于1949年提出京剧要“移步而不换形”,于实践中坚持始终,在有生之年最后一出新戏《穆桂英挂帅》初演后,回到后台最先关心的问题是“像不像京剧?”体现的正是今天倡导的文化自觉,而“自觉”来自于坚定的文化自信。
上世纪50年代剧坛的某些往事,有着特定的时代背景和历史渊源。当前,由于国家对传统艺术的高度重视,京剧作为民族文化瑰宝被保护和扶持,力度堪称前所未有,京剧人学习和继承前辈大师们的艺术精神,如何保持和弘扬戏曲写意、虚拟的民族特色与优势,在舞台实践特别是新戏创作中,如何解决追求写实、豪华的“大制作”而剧目缺乏生命力的现象,仍然是值得重视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