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梦捕手(丙烯画)乌斯诺维奇·阿勒[白俄罗斯]
清晨的阳光从窗帘的隙缝间照进卧室,没有亮灯的室内略暗,却不影响大清早就起身的外婆梳妆。
山镇唯一一条大街的二层楼老店,楼下为商业店铺,楼上是睡觉的房间。老房子的楼梯很陡。我每次到外婆家,最害怕的时间是清晨和夜晚,清早醒来要下楼,晚上睡觉要上楼。下楼总是背着身子下来,向前下楼很怕身子一倾,重心不稳一头栽下;爬上二楼睡觉,也要带着恐惧感,一步一步小心登楼。
总被刺眼的阳光叫醒,张开眼睛便看见外婆在梳头。外婆平时头上梳髻,发髻放下来才发现外婆留很长的黑头发。她用一把小小的梳子,一下一下慢慢地从头上梳到发尾,然后轻轻涂抹发油,将长长的头发卷成一个髻,再用一个黑色的发网束得紧紧的固定起来。
外婆的梳子很小,握着的时候就在掌心里,感觉她是用手指在梳头,待梳好放下,椭圆形的梳子油亮亮地,在一个圆形的饼干盒子里发光。装在盒子里的全是外婆的梳妆用品,都是年龄太小的我叫不出来的东西。外婆照的镜子才是我最感兴趣的。梳妆台镜子一共分三面,中间和左右两边,所以照在镜子里的外婆有三个脸孔,让我感觉很神奇。正面侧面,而且是左右两边不同的侧面,人的脸原来有多面。长大以后在社会行走,回忆外婆的梳妆台镜子,感触更深,但这个时候外婆和她的梳妆台却都已经不见了。
外婆绑小脚。后来到中国,朋友说,那你外婆家应该有点钱,家里有钱,女儿才有条件绑小脚,不必参加农活,帮助家庭生计。小脚女子在南洋极少见,思来想去,就仅外婆一个。这也是为什么外婆在楼上梳妆。舅妈每天清早给外婆捧来一脸盆的温水。外婆洗好脸,梳好头发,开始把昨天晚上松开来的缠脚布,一层一层缠回去。我就傻瓜一样地坐在旁边细细看。外婆极少与我们言语。她静静梳妆,我静静看。小脚的外婆,每天是怎样上下那样既陡又窄狭的梯级的?印象中总有表兄弟姐妹在扶着她。今天的人无法想象,女人梳妆还包括缠脚。那个时候的我也极少见,便记得非常清楚。
但我要说的是梳子。
外婆的梳子究竟是什么材质的呢?塑料?应该不是,当年还没走到塑料时代。那时代用的可能是木制梳子。
我现在用的就是一把木制梳子,是一个年轻的中国朋友送的。这把梳子来到我家之前,我从不用梳子。一头又密又多的头发也许有人羡慕,个人觉得烦恼,主要还是发质是卷曲的。都说天生卷发的人脾气特别倔强,反正我懊恼的时光是中学时期,那卷卷的发不能像琼瑶女主角——我总认定气质秀雅跟一头直直平平的头发有关。上课时候,时常找机会到洗手间去用水把头发压得平平扁扁。不听话的卷发在水干了之后,重新乱卷。一直乱卷发到五十岁,我决定放弃和卷发对抗,它爱卷就让它卷到底,直接跑去电头发。直发不需要梳子,电了头发更不需要。一回开会和菲律宾女作家同住,她每晚临睡前梳头三千下。我愣愣地看她一下一下细数三千下,本来在打瞌睡的眼睛也睁大了。她说是她祖母教她的。她祖母一直到老还有一头美丽的黑油亮长发。她把手机里黑亮发的祖母照片打开给我看,和她的头发一样,这每晚三千下的梳头广告效果确实很有说服力。但我那时头发也是黑油亮的,虽然从来不曾每晚梳头三千下。
想到写梳子,是因为不久前在泉州浔埔大街一家金饰店,遇见一把梳子。
浔埔,以前对我而言不过是文章里的一个地名。格外注意是因浔埔女的打扮。资料上写着“立领、斜襟、右祍、盘扣、弧形下摆”,这说的是当地人称大裾衫的短上衣,配搭长到足踝的黑色阔脚裤。翻阅杂志照片时,我很惊讶,浔埔女的穿着怎么会和我祖母及外婆生前的一模一样?童年时期,我以为每个人的祖母、外婆都这样打扮,长大以后到同学家玩,才发现不然。
我的祖母和外婆都是惠安女。后来我到惠安,惠安女果然和祖母、外婆身上穿的一个样。只不过,惠安女还戴着花布包的斗笠,有些在斗笠上插满五彩鲜花或塑料花,鲜艳夺目,那是住在南洋的祖母、外婆缺少的。
站在浔埔大街上,发现浔埔女头上戴的比惠安女还更耀眼。几乎所有女人,都把头发绾成圆髻,然后围上七彩小花串成的“簪花围”,中间还插一根象牙色或红色筷子作发簪。有些嫌“簪花围”仍不足表现,就直接插簇簇绢花,或香味鲜花,让头上开出一片姹紫嫣红。
经过金店时,橱窗里几个缤纷艳丽的“簪花围”充满诱惑,我停下脚步观看,带我来的同安人小陈便唤我一起走进去探询。金店主人特别带我看一把梳子。家中女儿一出生,先给她买个玳瑁梳子。“玳瑁”是我小学读书时候遇到过一次,过后又隐没的名词,是和海龟同类的海底动物。我完全没有想过它的壳可用来制作梳子。
我的脑海里忽然闪了一下:有着一头黑头发的外婆放在盒子里发出油亮光彩的那一把梳子,会不会是玳瑁梳子呢?想不出答案。
清晨的阳光从窗帘的隙缝间照进卧室,没有亮灯的室内略暗,我睁大眼睛,外婆不在了。
外婆梳妆的姿态,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