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人风华:一个老北京人的生命周期》
罗信耀著 罗进德译写
文津出版社
北京出版集团出版
经埃德加·斯诺的介绍,罗信耀先生在《北平时事日报》用英语向外国人介绍北京文化,后结集出版。英语版本和日语版本相继出版,影响巨大,被认为是外国研究北京民俗的必备书籍。70年后,罗信耀之子罗进德先生根据初版和日文本相对照,花了十余年的功夫终于将本书回译出来……
2017年夏天接到罗进德先生电话,颇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因为我辗转换了两家工作单位,他竟从《北京梦华录》这本书的版权页上看到了我的名字,知道我目前供职于北京出版社。我和罗先生十年没见面了。最早拜见他是因为张玲先生之介,张玲先生说罗进德先生外语是真好,是我们改革开放后第一批派驻联合国的职员。在罗先生家里,看到他在翻阅他父亲罗信耀先生在旧报纸上连载的英文作品。我给他简单一提,您翻译过来,我给您出版吧。罗先生未置可否,只是说,他还要先仔细读读。
再次去罗先生家里,十年之隔,我看到他果真把《The Adventures of Wu》翻译过来了,这是一本写北京的书,所以在北京出版社出版顺理成章,我满口应承。
拿到罗先生的初稿和英文原书,我发现原书密密麻麻的纸条,以及大量注释,这让我想起潘光旦翻译的《性心理学》。本来是小说体裁的轻松读物,经过这大量的注释和考订,参考书目近百种,俨然成为一本厚重的学术专著了。
父子接力,迟到70年的回译
于是我们一起聊这本书。该书写于二战日本侵华北平沦陷期间。1939年到1940年连载于当时北京唯一一家英文报纸《北平时事日报》上。边连载,边结集,1940年、1941年出版单行本(分为第一集和第二集),英文版一出,当年内就有了日文译本,1941年出版的日文译本题名“北京的市民”,1943年“续北京的市民”出版。日译者送给周作人,周作人给予很高评价:“虽是原来为西洋人而写,叙述北京岁时风俗婚丧礼节,很有趣味,自绘插图亦颇脱俗。我求得原本只有下册,原名曰《吴的阅历》,罗信耀著,可惜没有汉文本,不然倒也是好书,比古书还更有趣些。 ”罗先生说,其后吴晓铃、葛兆光、季剑青等学者都写过文章介绍这本书,希望这本书能出版中文版本。2017年初,还出现了一个题名“吴氏经历:一个北京人的生命周期”(上下卷)的私印本,有出版社拿着这个私印本找罗进德先生授权。罗先生说,他看了译本,真是“深受刺激”,于是发愿要把父亲的书翻译好,出版好。
我用罗先生的初稿申请2019年国家出版基金,果然吾道不孤,这本书获批了,也因此得到了成本保证。于是我们一起商定如何做好这本书。
在我们已经三审结束,待罗先生再最后定稿的时候,罗先生说给他点时间仔细核。这一核就超过了半年。当我再展开修订稿时,大量的注释没有了,被融入正文。罗先生一再强调说:这本书他的工作不是翻译,而是译写。
这个工作方式,是非常罕见的。因为作者的原著一般是不愿意译者来做如许大改动的。罗先生说,父亲的著作本来是写给西方人看的,当然要迎合西方人的口味,回译成中文,读者对象完全变了,要面对中国读者,尤其是那些懂一些中国民俗和北京文化的读者,所以翻译策略必须改变。再者,父亲的原著虽然在国外影响很大,但写作当初还是比较仓促的,参考书肯定不如现在这么丰富,并且一本80年前的旧著,不能容纳中国民俗和北京文化研究的新成果。本书原来叙述中多比附西方相近的风俗习惯,带有中西比较的眼光,以增加外国人的亲切感。写给中国读者看,还需要照顾西方读者吗?所以这本书,他去掉了一些比较肤泛的比附,还考订了原著的疏忽,并增加本书的文化厚重感。罗先生是资深翻译家,当然懂得信达雅,如何传达出这本书特有的京味儿来?所以罗先生翻烂了金受申、王世襄、常人春等人的著作,以及一些北京土语词典等。
一本谈北京民俗的书叫“小吴历险记”或者“小吴奇遇记”,总觉得有些不太相宜,在申报国家出版基金的时候,我暂时为它取名“旗人风华”,以强调其在众多北京民俗类图书中的独特性。罗进德先生开始不愿接受这个书名,因为原著本是一个隐性的满俗书写,改后少了含蓄,且“风华”二字形容在清末民初旗人社会濒于解体的时代一个有嫌没落的族群似乎也不大好。我专门去罗家解释这个书名,我说,北京的多民族共融的气质已经获得了越来越多的赞同,过去很多人对于满族这个群体对中华民族的贡献缺乏理解,能够讨论这个话题本身也证明时代的进步。罗先生说,风华二字似乎过于美好;我说,这正应了“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就像“东京梦华录”和“陶庵梦忆”,因此罗先生就不反对了。
▲厂甸年节,选自东方出版社《北京风俗图谱》,[日]青木正儿绘
这本书原计划是2019年8月上市的,为了保证一本重点图书的生产质量,这本书又硬生生地拖了一年。在拖延的日程里,我粗略翻翻英文版和日文版,发现了中文版式提升的空间。原著为了读者直观了然地理解北京民俗,特别绘制了150幅原创版画。这些京味十足的版画的大小、位置等又经过反复三轮调整,希望这个译写本能成为北京文化爱好者和满族文化研究者们反复阅读并珍藏的版本,它同时也将启发当代民俗学的书写者如何把民俗写得有趣,写得耐读。本书原著在国外被誉为“汉学家们不可须臾或离的案头书”;国内学者也一直没有忘记它,这本书的生命力与影响力的确是有其独特内在价值作为支柱的。
民俗书写,思索民族命运
本书虚构了“吴士仁(吴老先生)—吴广宗(吴先生)—吴学文(小秃儿)”三代北京人为主体的一个中产阶级旗人家庭,以小秃儿从出生到生子的过程为线索,写北京人的生育、童年游戏、饮食节令、妙峰山进香、花鸟虫鱼、垂钓狩猎、过大年、逛庙会、丧葬(吴老先生去世)、娶亲(小秃儿)等旧京风情“小百科”(1988年的日译本题名“北京风俗大全”还是比较得体的)。
深得民俗学三昧的周作人评价原著的日译本说:“将旧京风俗习惯仔细描写,并及旧时风物,琐屑有致,没有小说的结构,迤逦读去却有引人入胜的地方,比随笔散记更有趣味。”而对于不同的译本,葛兆光却说:“书中的文体也给人一种感觉,看上去作者在漫不经心地拉家常,把吴家的故事慢慢道来。不过,我读的时候总觉得,其实这是一部结构相当精致的故事。”《旗人风华》原著的文体虽然难以论定,但它的的确确有一种让读者拿起来就放不下,被吸引着不断读下去的力量。《旗人风华》的民俗书写,不仅仅叙述和怀恋,难得还追根溯源,并加以智性的分析。
所以本书对于老北京民俗的书写和一般的民俗书大不一样。即就罗信耀先生的同学好友金受申所著《老北京的生活》、常人春所著《老北京的风俗》,均是就民俗而民俗。在民俗中我们看不到民俗书写者个人的悲欢和意义追寻。《旗人风华》无疑是一部非常深入的作品,他对老北京民俗的书写甚至总有一种特殊的幽默的笔调,背后是哭是笑则非常难辨。例如他对黄历的议论:“黄历一书在日常生活中占有根深蒂固的重要地位,而且至今此书仍然不断有新发现问世,内容神秘莫测,无法做出任何解释。迄今没有一个人能把这本‘畅销书’翻译成外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它是多么神秘深奥了。这样一本信息量丰富的有趣读物,外国人却无缘阅读,真是一件可惜的事!”可惜呢,还是可悲?骄傲呢,还是沉思?例如他写北京人太爱看热闹:“要是有个人站在街角儿凝视天空,用不到几分钟就能吸引一大帮过路的人跟着他抻着脖子往天上看,连要办的正经事(如果他们有正经事的话)全给忘得一干二净!”其批判性是显见的。
▲拖床冰嬉,选自东方出版社《北京风俗图谱》,[日]青木正儿绘
本书整体上呈现着宁静恬淡的风格,但不时流露出当时民生和时事情况,对底层百姓生活的艰辛、对北京一些老行当和旧京胜景的变迁发出由衷地感慨。这本书对吴家三代人的性格形象描写则不太清晰,只能概而言之,这是一个诗书传家、忠厚继世的老北京旗人家庭,其主要营生是财会、律师方面的。我们总是很疑惑,吴家为什么如此富有,又似乎比较安稳,这非常耐人寻味。最近看了定宜庄先生著的《文物人与人文物:常人春常寿春口述》,让人豁然开朗。常人春常寿春兄弟追述爷爷常晓茹,也不大清楚他为什么那么富有了,能钩沉的主要是他作为中下层旗人,人脉深广,人缘极好,好慈善,从事文物生意,以及律师。这和《旗人风华》的吴先生的职业和为人很相近,两者对读,挺有意思。
最后希望读者注意的是:本书草灰蛇线的背景是“庚子事变”,它非常隐晦地折射了日本侵华的历史真实。庚子事变,北京沦陷;芦沟桥事变后,北京再次沦陷。吴老爷子对于旧京胜景不存的感慨特别意味深长,尤其是在陶然亭醉郭先生墓前的愤懑其实很激烈。本书一定带有作者的自叙传性质,有大量作者自己生活的影子,像《红楼梦》。主人公为什么姓吴?罗进德先生认为这与吴佩孚相关。吴佩孚死于日本之手,北京的百姓都知道,但谁敢表达不满呢?只能借着吴佩孚的隆重葬礼,北京万人空巷,稍许透点压抑心底的屈辱和不平。为什么吴家在礼士胡同?据生长于礼士胡同的邵燕祥先生在《胡同里的江湖》中回忆,沦陷期的胡同里有日本军妓“花之家”,有日本为中国人开设的白面儿房,有所谓的“迪威将军邸”(落水的江朝宗曾被段祺瑞谑为“迪威将军”)。总之,礼士胡同是和日本侵略特别有渊源的一个地方。
概而言之,这本书不仅是满人写满俗,是一部带着分析和批判眼光的北京风俗大全,同时可以刺激我们在晚清民国更替、日本入侵北平沦陷的大背景下,在中西文化的比较中,思索一个民族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