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习难改。一辈子从事编辑工作,我养成了剪报的习惯,迄今都没有丢弃。
记得很清楚,最早有计划、持续性的开始剪报,是在1981年发现孙犁在《人民日报》副刊发表“小说杂谈”。我那时是狂热的“文学青年”,对孙犁的简洁文风,从读书和创作实践中提炼出的文学理论,发生浓厚的兴趣。从1981年10月20日的《小说与伦理》始,直到这个专栏文章结束,我剪贴保存了全份。有时到外地出差,我也注意北京的报纸,跟踪阅读这个专栏。孙犁发表在其他报纸的文章,我也剪贴在专册上,自动搜集与他有关的资料。认识孙犁并开始通信后,老人家有时回信,也随信夹几份报纸编辑寄他的作品剪报。这样,我的剪报册内容,又多了一条供应渠道。如今,这些剪报册上的报纸已发黄,保存了过往年代的色彩和气味,成为我研究孙犁的第一手资料。
第二次有系统的剪报,是在1986年,《光明日报》连载白吉庵先生的《胡适传》。报纸是我工作的部门公费订阅的。每天下班后,我就把读过的这个连载剪下来。在读这个连载传记前,我的脑子里只被灌输了胡适的负面形象。1973年,鲁迅著作单行本出版很多,我看到就买,开始读鲁迅,从读书中了解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的历史。那个年代,我从业余读书中知道胡适的名字,是个反面人物,从书籍的注释到报刊上的文章,胡适都是被定型批判的对象。通过读鲁迅延伸到胡适,我多么想了解胡博士!但书店里没有一本胡适的书,我只是从夹缝里发现这个大人物。白吉庵先生的《胡适传》,文风质朴,言之有物,从文章学的角度说,也引人爱读。连载的传记,大约有五万字,只能略窥胡适一生的粗线条轮廓。多年后,作者应出版社之约,撰写、出版内容充实,比较完整的传记,我又买来重读一遍。近代史所编辑出版的三大册《胡适来往书信选》,还有影印的胡适代表作,我也买来读了。我的想法是,不读新文化运动领袖人物的著作,怎能了解整个运动的全貌及历史贡献?再说,先生的风度,醇厚和蔼的态度,甚至说话的口气,书信的表达方式,我都喜欢。
我的这一册剪报,因是从工作单位订阅的报纸剪贴的,还曾引起办公室个别同事的不满。我反省、检讨:个别同事对我剪报有意见,我错在什么地方?从报纸的所有权来说,肯定是我做得不对,因为这也算“化公为私”、“国有资产流失”,但我了解,其他同事是从不读我关注的报纸内容的;公费订阅的报纸,积攒到一定数量,行政办公室会收集起来卖给收垃圾(现在的名称叫“再生资源”)的,那个年月,大家的收入都不高,用不多的卖报收入买点饮料或去饭店吃一顿,是许多单位和个人都经历过的陈年旧事。单位有图书馆、资料室,各个部门的报纸并不留存。资料室的工作人员,专门分类剪贴报纸上有关经济类的文章,供研究、编辑人员参考。那么,个别同事为什么对我剪报不满呢?多年后,我读到《列子》的寓言,终于明白原因。《列子》里有一个故事说,有一家门前竖着一株死去的梧桐树,邻居对他说,干枯死去的梧桐树不吉利,你把他砍了吧。那一家老头听了邻居的话,就砍倒放在一边。枯树无用,静躺在门外。过了些时日,邻居烧火缺柴,就捡了几枝枯梧桐,拿回去烧火。那一家的老头看见邻居拿他的枯树烧火,马上气得跳了起来,指着邻居大骂:“你当初动员我砍树,原来是自己想当柴烧啊?”没用的东西闲置,谁都不动它,就没事,一旦有人动手,就影响邻里之间和睦友好的大好局面了。《列子》对人性的深刻揭示,已说明白了一些人的心理和行为,几千年都没有改变。古人常说,读书是为了知书明理。我读了《列子》,完全理解个别同事当年对我的态度。我不生气。
我还有一个剪报册,是随手剪贴自己读后喜欢的散文,我给剪报册起了个名字,就叫《我喜欢的散文》。这些陆续收集的好文章,成为我自编自读自用的散文读本,也留下四十年全国主要报纸副刊的面貌一斑。副刊文章的编排,题图尾花的选择,字体字号的安排,都是岁月留痕。那些读报的岁月,那些总是有好散文让人惊喜的报纸副刊,是一天里幸福的时光。怎能忘记,有一位在大学修德国文学,却转行研究粮食经济的老同事,每看见报纸副刊上的好文章,马上从他的办公室跑来告诉我,让我注意读。我偶尔在报纸发表一篇散文,我还没看见呢,他已经拿着报纸在走廊念叨,奔走相告,中午在食堂吃饭时还积极主动向其他人推荐。一篇短文章,同事在公共场合嚷出好大的动静,我感到害羞。那个时代,报纸上几乎天天都有让人振奋的好消息、好文章。——“看见今天的报纸了吗?”当同事朋友见面后如此问询时,不必挑明标题,彼此都知道这一天的报纸上有一篇什么精彩文章。我剪报的习惯,就是在这样的大气候下进行的。
不管是在办公室,还是在家里,我的书桌上,经常放着剪刀、胶水、裁纸刀,常年不离剪报的必备工具。今夜雷电交加,夏雨飘洒,我关上窗,在灯下读报,发现晚报的《墨缘》版刊登张居正、海瑞、姚广孝的书法作品。这份报纸,每周都有书法作品版,本周的专题是“名臣墨宝”。张居正和海瑞的书法,我以前看过,却从没见过姚的书法,甚至不知他也有书法作品存世。今天晚报刊登的,是他的跋《邓文原急就章》,编者注明,原作纵23.3厘米,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以我外行的眼光看,姚书有钟繇笔意,编者说是“精严古雅”。姚广孝这位政治和尚,明成祖的首席智囊,在靖难之役中起到多大的作用啊!想当年,当朱棣的铁骑南下时,姚广孝送到城外,跪在马前密托:“方孝孺素有学行,城破之日,他必不肯降。请不要杀他,杀了方孝孺,天下读书的种子就绝了。”但朱棣犁庭扫穴后,方孝孺还是惨烈地死在他的刀下,并创下“诛十族”的罪恶记录。我读的《明成祖传》,是晁中辰先生的著作。细细端详姚书,眼前的书法幻化成姚的形象,我剪下来粘贴在传记的扉页,一个五百年前参与过改朝换代的历史人物,原来只是一页剪报。海瑞的书法,粘贴在《海瑞集》,张居正的书法,粘贴在朱东润先生的《张居正大传》。这些刀剪胶水并作的夜生活,无非是一个读书人的本分。我剪报,将感兴趣的图文粘贴在读过的书里,是剪报的另一种形态,也是多年养成的习惯。
在互联网时代,智能手机应有尽有,年轻的朋友看见我剪贴报纸,批评我还停留在刀耕火种的年月。他对我说,你要查什么资料,下载个App,什么没有啊,怎么还像在手工业作坊里干活?
他们哪里能体会,剪报是我的瑜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