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更渡桑干水 ——读王鼎钧《风雨阴晴》 | 谢诗豪-LMLPHP

王鼎钧接受采访时曾给自己的散文分类:第一类是议论风格的作品,其中也有不少评论文字,像《中国爱情》《香火重温劫后灰》;第二类是小说化了的散文或散文化了的小说,像《红头绳儿》《哭屋》《失楼台》;第三类是诗化的散文,像《那树》《与我同囚》。相比大陆,台湾对散文似乎更重视,研究也要更早一些。像王鼎钧这样对所作散文进行分类的作家,在大陆并不常见,我们习惯把一些难以分类的文字扔进散文的筐里,于是越来越乱,一提散文,便不知从何说起。

王鼎钧是散文大师,几乎涉及所有的散文品类但人总有所偏爱,在他众多的散文作品里,最打动我的,多是第二类,小说化了的散文。这也与我个人的散文观相契,不论是情感还是经验,都需要实在的支撑。

这里的实在,不止是叙事,还有物。比如《红头绳儿》的开头:

一切要从那口古钟说起。

钟是大庙的镇庙之宝,锈得黑里透红,缠着盘旋转折的纹路,经常发出苍然悠远的声音,穿过庙外的千株槐,拂着林外的万亩麦,熏陶赤足露背的农夫,劝他们成为香客。

有时我想,散文是否就该从“物”,而非情开始?情过分私人,稍不注意,便容易成呓语,而物是情的载体,由此及彼,于是便多出一个层次,拉开了距离,美因此而生。好的散文应该是有距离的吧?情能动人,可如果处处落实,又有煽情之嫌,并非不好,煽情也是门技艺,只是过分感同身受,将文章里的种种对应到自己身上,有时又会错过许多微妙的东西。文字和生活太近,有时候看过,甚至哭过,也就忘了。

如此来看,散文的物,有些类似诗歌里的意象。这又重回到王鼎钧身上,他说文体之间本就不是界限分明,只不过为了学习、表述的便利,才放大了彼此之间的差异。什么是诗?什么是文?或许在过去,的确不能逾矩,押韵双行为诗,押韵散行为赋,继而又有骈文种种。但到今天,早已有各种尝试,诗体也有小说,散文也能成诗。这不是王鼎钧的原创,只是在他之前,更多的融合是以小说为本,郁达夫的抒情小说,沈从文的诗化小说,乃至艾青以散文作诗,却少见小说化的散文,诗化的散文,多少有些不公。我想到史铁生发表《我与地坛》前,编辑一再建议他作小说发表,最后他有点恼了,说我这就是散文。散文就低人一等吗?

王鼎钧是以散文为根的,尽管他借鉴了许多小说的手法。以物为例,他笔下的物不仅是情的载体,还承担了不小的叙事功能:

庙改成小学,神像都不见了,钟依然在,巍然如一尊神。钟声响,引来的不再是香客,是成群的孩子,大家围着钟,睁着发亮的眼睛,伸出一排小手,按在钟面的大明年号上,尝震颤的滋味。

我很爱这段描写,一下子就写出了时空变换,这是小说的技艺。因为这口钟在,流动的时间有了定点,同时提醒我们,这片土地上曾有一座庙宇,这类似小说里的“鬼魂”了,在故事开始前,就萦绕在上方,像是一块挥散不去的阴霾。

但散文终究不是小说,两者之间有比技艺更本质的差异。纳博科夫说,小说就是神话。它不发生在现实世界,尽管它可能会使用很多现实里的材料。这也间接指出小说家的身份,是魔术师,被赋予虚构的特权,能够完成未完的心愿,改变故事的结局。散文不能,尽管它能够借助小说的手法“搭建”一个时空,却不能改变其中发生的事。从这点看,散文或许要比小说更忧郁些,它所表现的一切都已成过往,往者不可追。散文是关于遗憾的艺术。就像《红头绳儿》的结尾,他取巧借一场梦,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这已是他能做的极限了,因为在现实里,他再没有回过大陆,经历数十年的战乱变革,那口钟和那个人也早已无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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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将一篇散文,放在横纵两条轴上观察,横轴便是它的广度,同外物的联系,兼容并包,有容乃大;纵轴则是向内的挖掘,是一棵树的根,是一片海的底。

王鼎钧几度漂泊,从山东兰陵出发,历经战乱,四九年到台北,七九年又移居纽约。乡愁可说是他散文的底调,继而形成一种美学。在我眼里,他把乡愁带到了另一个层面。

为什么一定是他,为什么一定是乡愁呢?这可能还要从古典说起。

王鼎钧的散文有古气,首先是语言上,受文言的影响颇深,再是散文里的一些物象,似从古典中来:

我的卧房兼书房,本来是打更守夜的人休息的地方,跟当年二先生的书房遥遥相对。书房已经烧毁了,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还在,树干很高,叶子肥大,显出它是所有的树里面最大方清洁的一种。

不管是“打更守夜”,还是“二先生”这样的称呼,在现代都不常见了,还有那棵牵动人情的梧桐树,中国人的梧桐,从来不只是一棵树。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这是诗的境界了。他若是止步于此,也是个好散文家,以个人为引,串起古今,但放到文学史上看,又稍显不够,因为太像前人。大作家往往有所开辟。

王鼎钧的乡愁比前人要更进一步。这可能也是他超脱古典的地方吧?到底受了现代文明的冲刷,乡愁不只是乡愁,更是一种人生境况。没有故乡的人,便不懂乡愁吗?或许他想讲的是:漂泊才是人生的常态。这发现使我心惊,乡愁并不一定存在于空间的变换,人生的动荡不安,早就从我们脱离母体的瞬间就开始了。

所以在他的散文里,乡愁似乎不是终点,而是抵达另一种体验的路径,就像《失楼台》的结尾:

以后,我没有舅舅的消息,外祖母也没有我的消息,我们像蛋糕一样被切开了。但是我们不是蛋糕,我们有意志。我们相信抗战会胜利,就像相信太阳会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从那时起,我爱平面上高高拔起的意象,爱登楼远望,看长长的地平线,想自己的楼阁。

以写作的技法来论,这一段当然好,用蛋糕比喻至亲的分离,举重若轻,而且经过此遭,人物有所变化,开始喜欢“拔起的意象”。但这还不是他的全部目的,他先写我没有舅舅的消息,再写外祖母没我的消息。于我,这是神来之笔,叙事本就比抒情更加客观,行为又比情感有更多的阐释空间,再加上一层由我及彼的传递,本来主观的乡愁离苦,便生出更普遍的意味。后来,他又提到抗战,人的意志,这又是他散文的另一特点了:对外在世界的关注。他的乡愁能演变成一种美学,也和时代分不开。两岸对峙,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始终关注时代,哪怕是这些带有回忆性质的散文,冥冥中也像是对时代情绪的回应。

这是否也能用来回应当下散文的困境?

我们似乎对外部世界失去了兴趣,对处理时代,回答宏大问题失去了兴趣。可能因为我们经历过一个只有共名,只有博爱的时代,于是在它结束之后,羞于提及这些词汇,再加上西方现代文学的冲击,我们的写作变得越来越私人。以致现在,书写个体的、细微的、敏感的情绪波动,好像成了一个“传统”,但如果我们把时间拉得更长,可能会得到截然相反的结论。

且不论王鼎钧的评论文章,很多是直接对社会现象、文化心理、民族历史的思考与回应,就以之前谈论的叙事散文为例,他用小说的技艺构建时空,用特殊的物模拟诗的意象,看似书写的是个人经验,但背后往往是一个大的时代。或许有人会觉得这是腐朽的论调,早在十九世纪就已被淘汰。可我想时代与个人本就不是对立的,完全沉浸于个体的表达,可能需要更大的能量,而且这种刻意的无视,是否又构成另一种关注呢?

我无意纠结这些,只是单纯地觉得,散文写作如果忽视外部世界,忽视时代情绪,无异于自断一臂,很是可惜。

10-11 18: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