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唐颖:用旅途中的激情与邂逅,去重新表现大都市街头的“一见钟情”与“一见绝情”-LMLPHP

▲唐 颖

哈罗德·布鲁姆曾问道:城市是文学的摇篮吗?他自己给出的是肯定的答案,他为每一座世界名城编写了一本书。罗马、巴黎、伦敦、纽约……这些城市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已经像小说中的人物一样获得了自身的性格、命运,也如小说中的人物一样,因彼此之间的交往和对话而显出活力,焕发光彩。因此,当一座城市中的身体与灵魂,短暂或长久地迁徙至另一座城市时,我们会看到一加一大于二的双城故事,这正是旅行与城市书写建立联系的方式。

经年以来,有一个词特别流行:风景。或曰,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看什么?看风景。人们期待与旅行有关的文学作品里充满了风景,让人放松、放飞,弥补在此岸生活的艰难,这就是“生活在别处”。但是,当年兰波写下这句诗,并不是要把远方与诗之间划上虚幻的等号,而是要用诗歌来否定全部的此时此刻,把自己抛入将来完全未知的险境:沙漠、海洋——全部的肉体与精神的冒险之旅。与其说是有计划的旅行,不如说是无退路的闯入,是充满风险的。因此,“生活在别处”不应沦落为一种妄想,无论是福楼拜的外省妇女研究,还是昆德拉的诗人之死,都饱含自我否定的狂热的激情带来的毁灭,这毁灭也会变成理查德·耶茨笔下的“革命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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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离带》,唐颖著,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风景因此不是一种既成的对象,不能成为廉价或昂贵的消费品,更不会如同消费行为那样,十分注重付出与收益的结果,注重自身的安全无虞。谁如果不把已有的经验、性格和难题带到旅途上,那么任何观看都是无效的,旅行中的文学如果不是为着书写更复杂的性格与命运,那就比大城市的生活更加涂饰现实。大城市的生活原本充满了矫饰与盲目,现在又增加了随时随地的隔离。在人类文明史上,隔离总是与疾病联系在一起,红死病、鼠疫、霍乱,而疾病又有它的隐喻功能,加缪用鼠疫来隐喻战争,福柯用疯人船来隐喻权力。小说家会发现,为了治愈而实施的隔离,也是一种隐喻。在唐颖的小说《隔离带》里,得了肝病的丈夫与妻子在医院里隔空相望,他们之间的关系也骤然从正轨一步跨向崩塌,这种遽然间迎来面目全非的生活,在城市中不是什么新鲜事,人们似乎随时都准备好了彼此隔离,彼此遗忘。在一切都发生了,也都结束了以后,如同她的小说中的许多女主角,唐颖让这位情感隔离中的妻子去了美国,又回了上海,这与她多年前创作的《美国来的妻子》构成互文关系。在这样的状态中,可以预见的是,旅行的故事会变得愈发沉重,如果不通过旅行呈现各种各样的出口,那么城市本身将更成其为一个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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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一起读卡佛》,唐颖著,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正如西美尔所说,大都市是充满陌生人的地方,人们正是通过个体的区隔而认同这一空间。但在一个到处充满陌生人的地方,我们又怎知自己不是每天都在路上?在上海这样的城市中,空间的变化如此之大,如此难以计划,让从事历史建筑保护的学者常处于尴尬境地,因为不知道眼前哪段历史更能定义这座城市的内涵。这样的城市,本应是小说家得以大展拳脚的地方,挖掘它的暧昧,定义它的质地,描写它的居民特有的个性。仅仅局限在它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线索上是远远不够的,城市的特殊之处在于空间的混杂与叠加,是空间塑造了时间,呈现出了时间,一切现代城市的空间都有数不清的参照系,自身的谱系中充满他者的镜像,这就是现代性。我们无法把任何一座现代大都市本质化,它的特点必须在流动、参照、对抗、博弈中呈现出来,上海的城市书写一定会更清楚地体现这一点,实际上,如果没有与其它空间的对照、对读,你就不知道什么是上海。

唐颖新出版的小说集《隔离带》《和你一起读卡佛》,正体现了这种空间的对照、对读,她仍然用一贯擅长的情感故事来进入这种旅行中的城市书写。小说围绕上海女性展开,这些女性都擅长出走,也许在一段感情刚开始时,就感到最好出去走一走了,而等到曲终人散,那更是要走。走向与上海不同的其它城市,可能是纽约、巴黎这样的世界之都,也可能是欧洲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市。近几年,她的地图里又增加了新加坡、河内、马来等东南亚城市。旅途当然会有不可知的相逢与邂逅,在她的小说里,这种邂逅绝不像一些人所想象的那样,只是对日常生活的补偿,是要造桃色的梦。恰恰相反,它们可能比日常生活更混乱,危险得多,是黑色的。她的女主角们发现,上海赋予她们的个性,既可帮助她们应对一些复杂的事实,同时又构成了自我挑战的一部分。她们在这种挑战面前常常退缩,甚至失败,但退缩和失败并非无意义,她们总是得以反观自身。小说对于人物的处境与性格的叙事,也通过这种旅行中的躬身自省而建立起来,变得更加丰富、充实。让我们看到,在每个人都向往着通过旅行去“寻找自我”,却又不知道自我之旅到底会如何展开的时候,小说家已把这种普遍的需要实现在了作品中。

作家唐颖:用旅途中的激情与邂逅,去重新表现大都市街头的“一见钟情”与“一见绝情”-LMLPHP

▲唐颖

唐颖小说中的女主角无论去哪里旅行,行李里都要带一条长裙,这一细节生动地刻画了上海女性的气质:对生活充满想象,同时又保持内敛、克制。当然,旅行的意义不止于发现和确认自我,城市经验的对读,也不仅仅是为了固守对原生城市的认知,在某种意义上,旅行中的城市书写,是要去动摇人们对城市原有的一些刻板印象,或是人云亦云的感受。今天的城市经验正在覆盖一切人的生活,人人都希望能够认识自己的城市。那么,我们能否用旅行中的陌生感,去重新定义城市中的陌生感;用旅行中不可知的生活,去重新理解城市中的不可知;用旅途中的激情与邂逅,去重新表现波德莱尔所说的,大都市街头的“一见钟情”与“一见绝情”。

在文学史中,言情小说是与现代城市文明同步发生的,但今天我们对两者内在的关联仍然估计不足。用情感来刻画现代人内心的交融与冲突,同时最能表现城市空间的参差对照,我认为这是最好看的城市书写之一种:看似离开了自己的城市,却处处都有它,而且要写好它,似乎也非离开它不可呢。

本文原题为《隔离与呈现——旅行中的城市书写》

10-15 13: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