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巴金先生的诞辰。
巴老一直秉持“将心交给读者”的创作态度,说真话,讲真情,带给世间无数的光与热。
特选巴老于1942年写作的散文《灯》,纪念这位伟大的作家。
灯
文 | 巴金
我半夜从噩梦中惊醒,感觉到窒闷,便起来到廊上去呼吸寒夜的空气。
夜是漆黑的一片,在我的脚下仿佛横着沉睡的大海,但是渐渐地像浪花似地浮起来灰白色的马路。然后夜的黑色逐渐减淡。哪里是山,哪里是房屋,哪里是菜园,我终于分辨出来了。
在右边,傍山建筑的几处平房里射出来几点灯光,它们给我扫淡了黑暗的颜色。
我望着这些灯,灯光带着黄昏色,似乎还在寒气的袭击中微微颤抖。有一两次我以为灯会灭了。但是一转眼昏黄色的光又在前面亮起来。
这些深夜还燃着的灯,它们(似乎只有它们)默默地在散布一点点的光和热,不仅给我,而且还给那些寒夜里不能睡眠的人,和那些这时候还在黑暗中摸索的行路人。
是的,那边不是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吗?谁从城里走回乡下来了?过了一会儿,一个黑暗在我眼前晃一下。影子走得极快,好像在跑,又像在溜,我了解这个人急忙赶回家去的心情。那么,我想,在这个人的眼里、心上,前面那些灯光会显得是更明亮、更温暖吧。
我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经验。只有一点微弱的灯光,就是那一点仿佛随时都会被黑暗扑灭的灯光也可以鼓舞我多走一段长长的路。大片的飞雪飘打在我的脸上,我的皮鞋不时陷在泥泞的土路中,风几次要把我摔倒在污泥里。
我似乎走进了一个迷阵,永远找不到出口,看不见路的尽头。但是我始终挺起身子向前迈步,因为我看见了一点豆大的灯光。灯光,不管是哪个人家的灯光,都可以给行人——甚至像我这样的一个异乡人——指路。
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我的生活中有过了好些大的变化。现在我站在廊上望山脚的灯光,那灯光跟好些年前的灯光不是同样的么?我看不出一点分别!为什么?我现在不是安安静静地站在自己楼房前面的廊上么?
我并没有在雨中摸夜路。但是看见灯光,我却忽然感到安慰,得到鼓舞。难道是我的心在黑夜里徘徊;它被噩梦引入了迷阵,到这时才找到归路?
我对自己的这个疑问不能够给一个确定的回答。但是我知道我的心渐渐地安定了,呼吸也畅快了许多。我应该感谢这些我不知道姓名的人家的灯光。
他们点灯不是为我,在他们的梦寐中也不会出现我的影子。但是我的心仍然得到了益处。我爱这样的灯光。几盏灯甚或一盏灯的微光固然不能照彻黑暗,可是它也会给寒夜里一些不眠的人带来一点勇气,一点温暖。
孤寂的海上的灯塔挽救了许多船只的沉没,任何航行的船只都可以得到那灯光的指引。哈里希岛上的姐姐为着弟弟点在窗前的长夜孤灯,虽然不曾唤回那个航海远去的弟弟,可是不少捕鱼归来的邻人都得到了它的帮助。
再回溯到远古的年代去。古希腊女教士希洛点燃的火炬照亮了每夜泅过海峡来的利安得尔的眼睛。有一个夜晚暴风雨把火炬弄灭了,让那个勇敢的情人溺死在海里。但是熊熊的火光至今还隐约地亮在我们的眼前,似乎那火炬并没有跟着殉情的古美人永沉海底。
这些光都不是为我燃着的,可是连我也分到了它们的一点恩泽——一点光,一点热。光驱散了我心灵里的黑暗,热促成它的发育。
一个朋友说:“我们不是单靠吃米活着”,我自然也是如此。我的心常常在黑暗的海上飘浮,要不是得着灯光的指引,它有一天也会永沉海底。
我想起了另一位友人的故事:他怀着满心难治的伤痛和必死之心,投到江南的一条河里。到了水中,他听见一声叫喊(“救人啊!”),看见一点灯光,模糊中他还听见一阵喧嚣,以后便失去知觉。醒过来时他发觉自己躺在一个陌生人的家中,桌上一盏油灯,眼前几张诚恳、亲切的脸。“这人间毕竟还有温暖”,他感激地想着,从此改变了生活态度。
“绝望”没有了,“悲观”消失了,他成了一个热爱生命的积极的人。这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我最近还见到这位朋友。那一点灯光居然鼓舞一个出门求死的人多活了这许多年,而且使他到到现在还活得健壮。我没有跟他重谈起灯光的话。但是我想,那一点微光一定还在他的心灵中摇晃。
在这人间,灯光是不会灭的——我想着,想着,不觉对着山那边微笑了。
巴金中篇小说集 收录《憩园》《海的梦》
《憩园》是巴金最负盛名的中篇小说,通过一所公馆牵出杨姚两家的前尘往事,写出了当时新旧交替中文明的常与变。书中有归家寻梦的哀伤情调,有世事变迁的荒凉之叹,全篇充满哀婉凄美的气氛,读来令人唏嘘不已。这部小说也预示着巴金的创作风格逐步走向沉稳冷静、细腻深蕴。正如司马长风所言:《憩园》“论谨严可与鲁迅争衡,论优美则可与沈从文 竞耀,论生动不让老舍 ,论缱绻不下郁达夫 ,但是论艺术的节制和纯粹,情节与角色,趣旨和技巧的均衡和谐,以及整个作品的晶莹浑圆,从各个角度看者恰到好处,则远超过诸人。”
《随想录》| 巴金 | 人民文学出版社
巴金编著的《随想录》(合订精装本)包括《随想录》《病中集》《真话集》《探索集》《无题集》五集。巴金直面“文革”带来的灾难,直面自己人格曾经出现的扭曲。他愿意用真实的写作,填补一度出现的精神空白。他在晚年终于写作了在当代中国产生巨大影响的《随想录》,以此来履行一个知识分子应尽的历史责任,从而达到了文学和思想的最后高峰。
《家》| 巴金 | 人民文学出版社
《家》,激流三部曲之一,描写旧式封建家庭的解体和青年人的反叛。故事集中在1920年冬到1921年秋的八九个月时间里,揭露了封建专制制度的罪恶,撕开了在温情关系掩盖下的大家庭的勾心斗角,暴露了所谓“诗礼传家”的封建大家庭的荒淫无耻,也描写了新思潮听唤醒的一代青年的觉醒和反抗,从而宣告了这个封建大家庭必然崩溃的命运。
《我的家》| 巴金 | 人民文学出版社
巴金的长篇小说《家》,已成为描写中国封建家庭制度和生活的文学经典长久留存,《我的家》则是现实生活中的巴金关于自己家庭生活的生动叙述。童年的爱与憎,家的温暖或冷漠,亲人之间的情感交流或矛盾冲突,家庭生活带来的创作冲动和灵感,晚年追忆的深沉与忧郁,与萧珊通信的至情至爱,对子女、第三代私语的平等真挚……具体、生动的细节准确地描画出一个家庭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的风雨晴暖。《我的家》,既是巴金一家生活的完整记录,更是他所经历时代的真实写照。
《随想录》(套装5册)| 巴金 | 人民文学出版社
《随想录(套装全5册)》是一部“讲真话的书”,巴金先生说:“这些文字只是记录我随时随地的感想,既无系统,又不高明。但它们却不是四平八稳,无病呻吟,不痛不痒,人云亦云,说了等于不说的话,写了等于不写的文章。”巴金也因此被誉为“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良心”。
来源:《当代》杂志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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