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漫谈】诗花开满山的九峰组诗
《松江府志》记松郡诸山以“九峰之名特著。”今上海市松江区得天独厚，九峰在其境内呈西南东北走向，小昆山、横云山、机山、天马山、辰山、佘山、薛山、厍公山、凤凰山等逶迤13.2公里,犹如一串墨绿色的美丽翡翠镶嵌在申城胸前的沪松大地上。问鼎九峰，拜水三泖，历史上几多古贤情溢山水，以诗传史，纵情放歌，唱叹九峰。明代与高启、张羽、徐贲并称“四杰”的杨基写道：“怅怅天河水，夜夜东南流。欲知何处去？流向九峰头。”
一、写九峰组诗的三位作者
元代之前，描写华亭诸山的诗并非鲜见，如北宋唐询、王安石、梅圣俞等写过《昆山》诗，许尚《华亭百咏》中见有《金山》、《昆山》、《凤凰山》、《陆宝山》、《佘山》、《淀山》等诗篇。然而，九峰之称，最早始见于宋末元初诗人凌岩的《九峰诗》；此后以组诗面貌呈现九峰诗的作者，一是元末明初诗人钱惟善所作的《九峰》，二是明末清初诗人吴梅村写就的《九峰诗九首》。
先说南宋华亭人凌岩，祖上乃汴人；其祖先凌哲，官任少师，宋靖康之难发生后随帝驾南渡，其后裔迁居华亭，遂为华亭土著。凌岩幼秉家学，少时习举子业，立志仕进，以光宗耀祖。宋亡后，凌岩踏上了一条人生逆旅、我即行人的亲近山水之路，隐居九峰三泖等地，一放于诗，一改初衷，从此不仕，将其情感注入诗集《古木风瓢集》中，时人多有称颂。
凌岩的诗，“镕意铸词，锵鸣秀拔，骎有大历之风。”大历乃唐代宗李豫年号。唐代宗在位期间，胜出以诗齐名的十位才子，凌岩追其诗风，将松郡九座山峰按一至九排列，每峰缀七言绝句一首，顺序是“凤、陆、佘、辰、薛、机、横、天马、昆”。其实，当地不止九峰，而被选入《九峰诗》的山峰排序也未以山的大小为序列。这其中有何道理，凌岩未作交代，后人就难以道明了。然而，自凌岩《九峰诗》出，此后“九峰三泖”便成了松郡具有代表性的一个地理名称。可见，九峰并非实数，而是泛指境内一系列山峰。古代松江府域有山32座，今松江区境内除九峰外，尚有钟贾山、北竿山、卢山等，可谓九峰十二山。
因“九峰”之称源自凌岩《九峰诗》，人称凌岩为“山史”，《全宋诗》收其诗九首；清厉鹗《宋诗记事》中收录凌岩题《机山》、《佘山》、《辰山》、《薛山》诗四首。“山史”自有浸入血脉的山水情怀。凌岩，字山英，号石泉。《颜氏家训》以为，“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古代文人或士大夫除了第一第二称谓外，尚有号称，以示志趣和情怀。如此观之，人称“山史”的凌岩，名正言顺，名符其实。
续说钱塘人钱惟善，字思复，号心白道人，曲江居士，晚年自号曲江老人等。钱惟善的墓在松江天马山东麓，几百年过去了，他的山水诗依旧回荡在云间，如其《三泖》诗云：“西望苍茫浴远天，芙蓉九点秀娟娟。”也许，明代著名书画家松江董其昌，正是受之于钱惟善诗文影响，才写出了《过泖看九峰》的优美诗句：“九点芙蓉堕淼茫，平川如掌揽秋光。”
钱惟善最初出名与一场乡试有关。至正元年（1341），乡试出题作一篇《罗刹江赋》。场内三千考生，尽乎云里雾里，不知这罗刹江就是钱塘江，又名曲江。钱惟善引枚乘《七发》为据，破题云：“惟罗刹江之巨江兮，实发源于太末。”考官欣赏钱惟善的史学功底，初出茅庐的他，一举成名，后官至儒学副提举，建曲江草堂，号曲江居士。元末，钱惟善移居华亭（今松江）。华亭山润水软，峰泖钟灵毓秀，一发于诗，诗句也秀；加之当地民风淳朴，又得云间“二陆”崇儒尚礼文化长久熏陶，故对外来的寓居文人高看一眼，视为上宾。因此，元末时的松江，在地望日隆和鲜兵火、少战乱的背景下，成为天下鸿儒硕彦的云集之地，其中，钱惟善被尊为“高士”。他于薄暮夕阳之时，与寓居松江的诸暨杨维桢和华亭陆居仁一起牵手而行，最后皆择天马山东麓为埋骨之地。可见曲江居士钱惟善，由钱塘江来，终老松江时走向了一座青山，身躯化作山泥后，留下了告慰云间的《九峰》诗，成为九峰之魂。
继“山史”凌岩、“山魂”钱惟善之后，再说挥写九峰组诗的第三人，即“诗史”吴梅村。吴伟业，字骏公，号梅村，太仓人，以号梅村著名于世。明末清初，诗人吴梅村，名重当时。后世学者评说，诗至宋末，已见式微；元、明两代，鲜见足称，直至明清易代之际，才又出现了一个高峰。这一时期有影响力的诗人，或是来自殉明者挺身抗拒的强音，或是入清者缅怀故国的哀思；前者以松江陈子龙为代表，后者当推太仓吴梅村。
吴梅村的松江情怀由来已久。明崇祯四年（1631），殿试得一甲第二名进士的吴梅村，授翰林院编修后制词曰：“陆机词赋，早年独步江东；苏轼文章，一日喧传天下。”“太康之英”陆机是吴郡华亭人，其有诗云：＂仿佛谷水阳，婉娈昆山阴。＂由此便有了一座宋代华亭人朱之纯所建的谷阳园，有了一幅明代松江董其昌画的《婉娈草堂图》，有了一条越走越宽广的松江谷阳路。北宋苏东坡也曾登临过九峰中的小昆山，在“二陆”读书台旁崖壁上留下摩崖石刻“夕阳在山”。从吴梅村的七言长歌《茸城行》和七律《九峰诗九首》中看出，其对松江古代人和事相当熟悉。他与隐居辰山、别号九峰山人的诸嗣郢多有交往，几宿其山中之室，参与文酒之会，且为九峰山人留作《九峰草堂歌》。史载，晚明松江陈继儒、董其昌曾视诸嗣郢为一匹＂神驹＂。诸嗣郢沉迷于九峰山水，而辰山又名神山，每年三月初三和九月初九日，诸嗣郢招引文贤士大夫登山游玩，祭祀张翰、二陆、顾野王、张之象等诸贤，有幸参加聚会之人皆以为＂登仙＂。
△ 董其昌《婉娈草堂图》
吴梅村对松江人的情怀还可以从他不为世俗所囿，独立苍茫，以非凡见识、超然胸襟为封建社会地位低下的艺人、工匠立传中看出端倪，如他为柳敬亭和张南垣立传。柳敬亭是江苏泰县（今江堰）人，年少时犯法获罪逃亡在外，浪迹江湖。一路来到松江后，拜华亭人莫后光学艺，莫后光将养气、定辞、审音、辨物、揣摩等技法一一传授，出师后的柳敬亭成为一代说书大家。松江府华亭县人张南垣，名涟，字南垣，以字行，是活跃在晚明和清初的一位擅长用山水画法叠石筑园的工匠大师，当时江南诸多名园皆出自其手。史称“诗与史通”的吴梅村，首先是一位以诗证史的大家，其《九峰诗九首》之涵咏极为丰富。由此可见，明末清初，松江不仅与苏杭和徽州地区有着密切的人文交流，且与江苏太仓多有来往，如太仓王时敏题书醉白池匾额，太仓吴梅村著写《九峰诗九首》等。
二、九峰诗花开满山
元代诗人凌岩的《九峰诗》和钱惟善的《九峰》，均按“凤、陆、佘、辰、薛、机、横、天马、昆”次第排序；而明末清初诗人吴梅村的《九峰诗九首》中的排序略有变化，即第二峰陆宝山以厍公山代之，又将佘山与辰山（亦称神山、细林山）的位序前后互换。时至明代中叶，山多土少石、而土尤美的陆宝山因长期以来人们竞相取土，已夷为平地，故而换上了近处的厍公山为九峰第二峰。这一点好理解。至于辰山为何要放到佘山之前的道理就难以说清了。本文依照凌岩《九峰诗》之序，将三位作者同写一座山峰的诗文并列成篇，即一峰三诗，同题呈现，以飨对照阅读之便。
一咏凤凰山。凌岩诗云：“一峰云气接蓬莱，白石磷磷护碧苔。几向凤凰池上望，不知凤凰何时来？”钱惟善诗云：“岩头石是挂槎星,烟市人家接地灵。 夜半月明仙仗过,天风吹落凤凰翎。”吴梅村诗云：“碧树丹山千仞冈,夫差亲猎雉媒场。 五茸风动琅玕实,三泖云流沆瀣浆。鸟听和鸣巢翡翠,花舒锦翼照文章。西施醉唱秦楼曲,天半吹箫引凤凰。”
二咏陆宝山、厍公山。凌岩《陆宝山》诗云：“二峰藏宝树精神,金碧楼台处处春。溪上落花流水远,老翁疑是避秦人。”钱惟善《陆宝山》诗云：“谁家获宝此中藏，二陆文章耿夜光。白石磷磷高卧处，一溪春雾落红香。”吴梅村《厍公山》诗云：“厍公石䃭掩莓苔，千载阴符战骨哀。铁斧任从田夫识，玉书休为道人开。三分旧数江东望，二俊终非马上才。恨杀圯桥多授受，斗它刘项至今来。”
三咏佘山，御赐兰笋山。凌岩诗云：“三峰高远翠光浓，右列仙宫左梵宫。月落轩空人不见, 野花山鸟自春风。”钱惟善诗云：“麟洲鹿苑带烟霞, 上有先春日铸茶。 爱月不逢聪道者, 青山无语强名佘。”吴梅村诗云：“溪堂剪烛话征君，通隐昇平半席分。茶笋香来朝命酒，竹梧阴满夜论文。知交倒屣倾黄阁，妻子诛茅住白云。处士盛名收不尽，至今山属佘将军。”
四咏辰山，亦称细林山、神山。凌岩《细林山》云：“四峰孤耸郁苍苍，新构僧庐傍野塘。林下雨晴春昼暖,松花薰得白云香。”钱惟善《神山》云：“神山自昔耸孤岑，天宝六年更‘细林’。烟水微茫松寺小，绿窗月色照禅心。”吴梅村《神山》云：“紫盖青童白鹿巾，细林仙馆鹤书频。洗来丹井千年药，蜕去灵蛇五色鳞。洞起春云招胜侣，潭空秋月证前身。赤松早见留侯志，何况商颜避世人！”
五咏薛山，亦称玉屏山。凌岩诗云：“五峰遥隔水村西，薛老曾来隐翠微。牧子唱歌樵子笛,贪看明月夜忘归。”钱惟善诗云：“樵牧数字烟火频，月明偏照水西阴。客来欲问山何姓，漫忆青田写鹤人。”吴梅村诗云：“薛山高卧始何年，学士传家有墓田。枉自布衣登侍从，长将云壑让神仙。坐来石榻苍苔冷，采得溪毛碧藕鲜。最爱玉屏山下路，月明桥畔五湖船。”
六咏机山，俗称小机山。凌岩诗云：“六峰乔木锁云根，青接平原数里村。此处无人来听鹤，海灵山鬼哭黄昏。”钱惟善诗云：“烟景云林树色昏，千寻乔木见名门。横峰亦有尚书墓,只酹平原内史魂。”吴梅村诗云：“蒹葭满目雁何依，内史村边吊陆机。豪士十年贪隐循，通侯三世累轻肥。江山丽藻归文赋，京洛浮沉负钓矶。白裕未还青盖远，辨亡书在故园非。”
七咏横云山，旧称横山。凌岩诗云：“七峰崷崪拥层峦，偃盖孤松石上蟠。行雨白龙何处去？暮云深锁洞门寒。”钱惟善诗云：“兄弟词华不世逢，青山相对若为容。洞门深锁烟岚湿，犹指空坛祭白龙。”吴梅村诗云：“横云插汉领诸峰，雨过泉飞乱壑松。赤壁岂经新战伐，丹枫须记旧游踪。祠荒故相江村鼓，客散名园兰若钟。莫信豢龙云不去，此山云只为人龙。”
八咏天马山，旧称干山，俗称烧香山。凌岩《干山》诗云：“八峰葱茜石林幽，给事题诗纪胜游。昨夜僧归钟鼓静，一声鹤唳海天秋。”钱惟善《干山》诗云：“干氏千年居此山，题诗给事最幽闲。春浓海岳开晴色，游子烧香画舫还。”吴梅村《天马山》诗云：“龙媒天马出昆仑，青海长留汗血痕。此地干将腾剑气，何来逸足锁云根？石鲸潭影秋风动，铁笛江声夜雨昏。刍秣可辞衔勒免，空山长放主人恩。”
九咏小昆山，旧称昆山。凌岩《昆山》诗云：“九峰西峙比（北）昆仑，晋代将军墓尚存。今日扪萝登绝顶，桑丘麦垄自村村。”钱惟善《昆山》诗云：“年年载酒酹榆枌，征北将军尚有坟。赖得陆家双白璧，自从入洛世无闻。”吴梅村《小昆山》诗云：“积玉昆冈绝代无，读书台上赋吴都。君臣割据空祠庙，家国经营入画图。势去河桥悲士马，诗成山馆忆莼鲈。伤心白璧投何处，汗简凄凉陆大夫。”
九峰组诗，每一首背后都有故事。例如，地处九峰最南端、名列九峰之末的小昆山，令人梦魂萦绕。唐代杜牧《清明》诗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怀想元代诗人凌岩曾在小昆山上凭吊陆氏英魂。当时，征北将军海盐侯陆祎墓尚有墓碑半存。诗人攀着藤萝，一路登上山顶，看山外山，村外村，可谓青山绝顶葬忠魂，山下村景放眼收。
另据《世说新语·规箴》载：“孙皓问丞相陆凯曰：‘卿一宗在朝有几人？’凯曰：‘二相、五侯、将军十馀人。’”“二相”指陆逊、陆凯；“五侯”指陆逊、陆抗、陆凯、陆胤、陆喜；“将军”有陆逊、陆抗、陆凯、陆胤、陆祎、陆喜、陆式等。南宋《云间志》载征北将军海盐侯墓在昆山之绝顶。其次，钱惟善诗中所说的“陆家双白璧”，系指西晋陆机、陆云兄弟。“二陆”入洛，即晋都洛阳，此后陷入“八王之乱”泥潭难以自拔。太安二年（303），43岁的陆机效命于成都王颖，领兵讨伐长沙王乂。颖以陆机为前（后）将军、假节、都督众军，顿居群士之首。王粹、牵秀，卢志以陆机羁旅单宦，一下子升为将军，多有不服；而陆云曾与大将军佞人孟玖等结怨。故，无论是成都王颖内外廷或是军中皆有一股强大势力排斥二陆。河桥兵败，亦即鹿苑之战失利后陆机因谗而惨遭枉杀，罪连胞弟陆云，以及陆机二子陆蔚、陆夏也被害，天下为之痛惜。
松江古为吴地莼鲈之乡，九峰之小昆山又乃西晋文学家陆机、陆云故里。潘尼赠陆机诗云：“昆山何有，有瑶有珉，穆穆伊人，南国之纪。”机、云兄弟，才华出众，文章冠世，时人将“二陆”比作美玉，并以“玉出昆冈”赞誉之。综上所述，令诗人吴梅村由衷感叹：“积玉昆冈绝代无，读书台上赋吴都。”此千古一叹实为《九峰诗九首》中的精典名句，后世多有引用。
来源：“人文松江”微信公号
编辑：叶松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