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与她,是与生俱来的默契
在新加坡,巫漪丽独自一人生活,租住一个单间,和房东一家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她以教琴为生,但为了有充足时间练琴,没有为了挣钱收很多学生。
她的生活过得并不宽裕,一箪食、一瓢饮,便是她的日常。
满头华发、背略伛偻、步履蹒跚,巫漪丽常称自己为“独行侠”。
▲巫漪丽6岁开始学琴,屡屡获得儿童钢琴比赛大奖
巫漪丽出身名门望族,外公李云书是上海商会会长,曾资助孙中山辛亥革命;父亲是一流的建筑师,母亲也接受过新式教育。从小对音乐流露出浓厚的兴趣,6岁便开始学琴,18岁在上海兰心大戏院首次和上海交响乐团合作,一曲贝多芬第一钢琴协奏曲,轰动全场,从此成为上海滩夺目的钢琴演奏家。
师从“钢琴之王”李斯特再传弟子梅百器,是梅百器唯一一个儿童学生,当时巫漪丽不到10岁,中国老一辈钢琴家吴乐懿、朱工一、周广仁、傅聪是她的同门。
24岁离开上海交响乐团加入北京中央乐团,北京浓厚的气氛和宽广的平台,让她年纪轻轻就成为“三名三高”,(名演奏家、名作家、名教授;高工资、高待遇、高职位)。
▲北京中央乐团合影(前排左三巫漪丽)
32岁时,巫漪丽被评为国家一级钢琴演奏家。在此期间,她开始在全国巡回演出,除了西藏,各个省份几乎全都去过。
那个年代,音乐鉴赏对于大众而言,尚处于启蒙阶段,甚至很少有人认得钢琴。
巫漪丽回忆道:“一次在重庆演出时,钢琴放在舞台中间,结果有人跑来问,那个黑柜柜是干什么的?我们就把琴盖打开,露出琴键,给当地人讲钢琴怎么发出声音来。”
此外,她还多次代表中国到波兰、丹麦、印尼、缅甸等国演出,或为访问中国的外国领导人演奏。
1954年,印度时任总理尼赫鲁访华,巫漪丽担任欢迎仪式的钢琴伴奏。因天气严寒,巫漪丽的双手“冻成了胡萝卜颜色”,手指冻僵不能屈伸,无法连续弹出So Fa Me Re Do,只得用拳头划过琴键。
现在回想,巫漪丽笑谈:“我可没学过用拳头‘划’琴,这都是急中生智。
尽管年少成名,风光一时无两,但巫漪丽依旧谦逊。
曾受到周恩来接见,被誉为“中国最好的钢琴伴奏”,对于这个头衔,她笑称:“那只是在一段时间之内的事,而且我只能说是‘最好的钢琴伴奏之一’吧。”
▲风华正茂的巫漪丽
“西洋乐器中国情”
《梁祝》是中国乐曲中的经典。而巫漪丽就是《梁祝》小提琴协奏曲钢琴部分的首创者和首演者。
1959年,社会各界积极为国庆10周年献礼,各地的文艺活动也蓬勃开展。
彼时,人们对《梁祝》音乐作品的期待度很高。但当时还没有《梁祝》钢琴伴奏,巫漪丽便找来总谱,“闭关”三天三夜,创作出《梁祝》钢琴伴奏,并将它从纸上搬到舞台上,成为《梁祝》小提琴协奏曲钢琴部分的首创者和首演者。
“我对《梁祝》的改编,是一个中西音乐表达手法相糅合的过程,外国听众对它的接受度也很高。世界范围内最知名的中国乐曲,《梁祝》应该算一个。它的旋律确实非常触动人心。”巫漪丽对这曲经典有很深的感情。
巫漪丽是“学贯中西”的人。她一直记得当年她的领导曾教导她,“要在中国作品上多下功夫,要‘西洋乐器中国情’。”
“像我这个年纪的演奏家,学‘洋’的比较多。”然而巫漪丽既接受过传统教育,也接受过西式教育。“我对中国文学还不是太生疏,古典诗词也知道一点,名小说我也读过一些。我现在读书,也是中、英文书都读。”
中国古代文人中,巫漪丽最爱辛弃疾和杜甫,喜欢他们的“豪放胸怀和家国情怀”。
巫漪丽还编过一些广东音乐钢琴曲,其中广为流传的,就有《娱乐升平》。
《娱乐升平》是广东人过年时演奏的曲子。巫漪丽改编的《娱乐升平》保留了它的原汁原味,它的热气腾腾。欢快、跳跃、紧凑的旋律非常有感染力,琴键上,巫漪丽上下翻飞的手指,就像一个扎着两根羊角辫的小女孩,在车马喧哗中一蹦一跳地朝前跑,跑向大红灯笼,跑向大胖元宵。
“广东音乐很好听。它的节奏性很强,重音也有特色。其他乐曲的重音很多都在第一拍,但广东音乐不是,它更富于变化。”
巫漪丽对广东音乐的情有独钟也许并不完全出于审美旨趣。
她的祖籍在广东省河源市龙川县。她的祖父早年移民美国,叶落也未归根。她的父辈也从未去过故乡。到她这一代,已与故乡彻底“失联”。
但是,在朋友和龙川县相关部门的帮助下,巫漪丽还是辗转回到了故乡。“我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回到故乡,我是我们家三代人中第一个回去的。那一天是2017年4月18日。”巫漪丽动情地说。
在新加坡当钢琴启蒙老师
1981年,巫漪丽赴美国进修。她少年时的恩师梅百器是“钢琴之王”李斯特的再传弟子,彼时来到美国,她依然跟随李斯特学派的老师,潜心深造,收获良多。
1993年,巫漪丽在旧金山与中国著名男低音歌唱家田浩江同台演出。演出结束后,一位新加坡观众要求认识巫漪丽,并辗转与她相见。“我们聊得很投机。她对中国乐曲,包括中国历史都很熟悉。”巫漪丽说。而这位观众,就是新加坡女高音声乐家苏燕卿。
作为声乐家,苏燕卿非常欣赏巫漪丽的钢琴伴奏水准。她邀请巫漪丽到新加坡教授钢琴。
“当时我在美国学习到一套新教学法,它要求给听者一种‘视像’,即用音乐营造出画面感。我愿意将这种教学法付诸实践。于是我答应了苏女士的邀请,就这样去了新加坡。”巫漪丽说。
在新加坡,巫漪丽是很多人的钢琴启蒙老师。巫漪丽主张,指法和技巧固然重要但不是重点,音乐的重点是人,琴声便是表达情感、与世界交流的语言,弹琴就要“弹出曲子想要表达的意思和情感。”巫漪丽最欣赏的钢琴家是阿根廷女钢琴家马尔塔·阿格里齐,因为“她的演奏非常有感染力,情感丰沛细腻”。
巫漪丽爱给学生讲故事,讲音乐家的故事,讲乐曲背后的故事,讲自己演出的故事,从而增强学生对钢琴的兴趣及理解力。生动有趣、寓教于乐也逐渐成为她的教学风格。
她还“发明”出一套“进化论”来引导学生。
“学生刚开始弹琴的时候,我说他弹得像大象——大象的腿粗粗的,走得很慢也很沉重;接下去呢,学生弹得有进步,我会说,不错,现在弹得像黄狗;再继续练,可以‘进化’成公鸡;直到最后变成小鸟,轻盈了,灵动了,能飞了。”巫漪丽说。
巫漪丽还有很多老年学生,年纪最大的90岁。“谁说老年人不能学钢琴?什么年纪学习钢琴都不晚。人不会因年老而手指不灵活,手指都是越用越灵活。”巫漪丽的学生里,老年人学琴热情更高。“他们喜欢钢琴很久了,但年轻时没有机会学,所以现在很珍惜学琴的机会。”
在新加坡,钢琴证书在升学时可以加分,钢琴教育存在功利化现象。作为声名在外的钢琴教师,巫漪丽却不跟这股风。“为了考级,所要准备的东西太狭窄。学生翻来覆去只弹那么几首曲子,而自身的能力却不会怎么发展。音乐应该是宽广的。”
巫漪丽在新加坡教琴至今,已有20多年光阴。她培养了数十位学生,也与很多学生、家长成为好友。
“对待学生,我把自己放在和他平等的位置上。我也许不是一位良师,但我也要努力成为学生的益友。”巫漪丽说。
“大师”风潮再起
巫漪丽爱学生,学生也爱巫漪丽。
有一位学生很欣赏巫漪丽弹奏的钢琴曲,便问她是否有专辑。巫漪丽回答说,自己没有能力也没有机会出专辑。这位学生家境富有,便表示愿意资助巫漪丽录制、出版专辑。
巫漪丽行动起来。几经寻找,她最终找到国际知名录音师杨四平合作。
杨四平背着一百多斤重的录音设备,从广西跑到新加坡,来给巫漪丽录音。他们的合作很顺利,不到一周时间便录完了一张专辑。杨四平又将母带拿回中国唱片广东公司。2008年,广东松竹梅影音(国际制品)有限公司出版了这张专辑,专辑名叫《一代大师》。
这是巫漪丽的第一张专辑,那年,她77岁。专辑甫一面世,即引起业内外如潮好评。
▲77岁时,巫漪丽出版第一张专辑《一代大师》
巫漪丽回忆道:“唱片公司对我说,能够弹奏中国乐曲作品的人中,你是一代大师。这个我不敢当。说我是新中国培养出的第一代钢琴家,倒算是符合事实。但我算不算‘大师’,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标准。”
5年后,82岁的巫漪丽出版了第二张专辑《一代大师II》。“大师”再出,风潮又起。这张专辑获2013年度十大发烧唱片奖,巫漪丽荣膺年度音乐艺术成就奖。
▲82岁时,巫漪丽出版第二张专辑《一代大师II》
耄耋之年录制的这两张专辑,像是巫漪丽对自己一生钢琴路的遥望和纪念,亦像是对师友过往殷殷教诲的回答。
她选录《松花江上》《平湖秋月》《娱乐升平》,践行当年领导教诲的“西洋乐器中国情”。
她选录舒伯特名曲《鳟鱼五重奏》,以此怀念她的师兄、中央音乐学院教授朱工一。朱工一在病中听她弹完《鳟鱼五重奏》后对她说:“你不能单纯教学,你要继续演奏,在演奏中才能真正释放你对音乐的感情和见解。”
时隔多年,她再次弹起这首名曲,全部情感尽注指尖。
“这种声音鲜活而纯净,每一个音符都像裹着芬芳的露珠在荷叶上跳动……”录音师杨四平这样评价她的专辑。
“希望我的巅峰在未来”
巫漪丽不喜欢别人问她的岁数。别人问到,她就回答——“古来稀”。
巫漪丽的日常生活在同龄人中确实稀见。她每天都要练琴、教琴、读书、写信、听新闻,有演出邀约时,还要提早为演出做准备。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处于‘半退休’状态”。
而这每一件事,都是她认为必须做的。
她读书,主要是读音乐和保健方面的书,既养心又养身;
她写信,是给国内的亲人和老朋友写,这既是她与亲朋交往之所需,也是为了保持自己的中文水平;
她听新闻,下午一点和晚上十点各听一次,因为“现在的世界变化太大,应该活到老学到老”。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那架钢琴。
巫漪丽在新加坡租房生活,房间不大,钢琴放在客厅。“我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很低,只希望有一个能让我保持弹钢琴的环境。”巫漪丽在感到孤独时,会“弹一些忧郁的曲子”排解。
有时,巫漪丽也去看画展,听音乐会。对巫漪丽而言,绘画、文学等都能拓展自己的生命体验,丰富自己的音乐内涵,甚至让创作灵感“找上门”。
此外,巫漪丽口中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整理。她正在整理几十年来学过、弹过、爱过、念过的那些琴谱、随手写下的旋律,以及其他钢琴演奏家的专辑作品。“整理好了,我希望自己能弹奏出来。”她说。
采访临近结束时,巫漪丽即兴弹奏了一段钢琴曲。黑白琴键上飞舞的双手,青筋盘虬,但五指依然修长。
“我弹了一辈子钢琴,到了这个年纪,应该说比较得心应手。但是离‘最高水平’还差着距离。我希望我的巅峰在未来。”这位老艺术家说。
巫漪丽曾说,“弹钢琴就不孤独了。”从此,天堂奏响《梁祝》。
作者:记者 李晨琰
编辑:李晨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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