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信”与“燕行”
过了差不多100年,就进入了第四阶段,华夷观转变,我将之概括为“通信”与“燕行”。转变的契机就是朝鲜英祖四十年(乾隆二十九年,1764)朝鲜通信使在日本的见闻和反省。
朝鲜王朝建立后,基本国策叫“事大交邻”,事大即对明朝、对中国要忠心耿耿,交邻即和邻国日本要讲究信义。所以他们向明朝派出朝天使,向日本就派出通信使。
在德川幕府时代,朝鲜从宣祖四十年(1607)到纯祖十一年(1811),先后向日本派遣了12次外交使团,学术界也往往统称为“通信使”。我注意到,1764年是非常特别的年份。在1764年之前,通信使在朝鲜受到的礼遇是极高的,全民上下对通信使追捧得很厉害。朝鲜方面常常要派一些文采很高、字写得好、画画得好而且速度很快的人充当通信使里面的成员,因为常常有这样的任务。日本方面,也是派出他们认为汉文学水平最高的人来跟通信使接应。
申维翰《海游闻见录·风俗》说,他看到的日本文学以及参与唱和的那些人,写的诗都平仄不和,趣味低劣。如果放到朝鲜,“为我国三尺童子所笑”,根本瞧不起他们。
但到了1764年,奥田元继把当时日本人和朝鲜人的对话、唱和的诗编起来,写了一篇跋。过去朝鲜人很瞧不起日本人,1764年改变了,通信使团的人说这些日本人不可小觑,韵士文儒很多,而且日本人聪明秀敏,这真是文化可兴之日。
总之,甲申年朝鲜通信使在日本的唱和笔谈具有明显特征,双方对彼此文学的评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数十年来的总体趋势上看,这一变化是在朝鲜方面对日本诗文水平的逐步肯定,以及日本方面对本国汉学日益提高之自觉的双重作用下产生的结果。通信使把这些印象带回朝鲜,就改变了人们对日本人及其文明的看法。1763年李德懋送元重举赴日,写了一首诗,其中有“岛俗多狙诈,外面待朝鲜。揖让升降际,忠信当勉旃”等句。用“狙诈”来概括对日本的看法,可能受到中国人的影响,但1764年通信使回到朝鲜后就发生了变化。
成大中说,我到日本,看到日本人“重交游,尚信誓”,谁说日本人很狡猾?“愧我不如也”。
元重举说,现在日本“家家读书,人人操笔,差过十数年,则恐不可鄙夷而忽之也。虽谓之海中文明之乡,不为过矣”。
李德懋说:“朝鲜之俗狭陋而多忌讳,文明之化,可谓久矣,而风流文雅,反逊于日本。无挟自骄,凌侮异国,余甚悲之。”
一年前还在说日本“岛俗多狙诈”,这时就发生了变化。但重点还不在这里,重点是他们要考察,是什么原因使日本文明迅速进步?他们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就是日本长期大量且及时进口了清朝的书籍。
李德懋说:“近者江南书籍,辐凑于长碕,家家读书,人人操觚,夷风渐变。”
柳得恭说:“倭子慧窍日开,非复旧时之倭。盖缘长碕海舶委输江南书籍故也。”
李尚迪说:“近来中国书籍,一脱梓手,云输商舶。东都西京之间,人文蔚然,愈往而愈兴者,赖有此一路耳。”
日本能够由“蛮俗化为圣学”,是因为大量吸收了清代的文章和学术,那么,朝鲜是否依然能够以“小华”自居,而以“夷狄”视清呢?以往的华夷观是否又有坚持的必要呢?答案是:不可以了。
英祖三十五年(1759),19岁的李德懋碰到漂流到朝鲜的福建人黄森,在一番问答之后,李德懋很骄傲地说:“顾今六合之内,浑为戎夷,薙发左袵,无一干净地。独我东尚礼义而冠带之,于今觉幸生东国也。”但1764年之后就不是这样了,李德懋在给李调元的信里是这样写的:“不佞樗栎贱品,瓦砾下才,只是秉性迂直,爱人信古。只自恨口不饮江河汉洛之水,足不蹈吴蜀齐鲁之地,枯死海邦,有谁知之?每诵亭林先生‘九州历其七,五岳登其四’,未尝不泫然流涕也。”
这样的材料太多,整个观念发生了改变。1764年以后,朝鲜北学派兴起。“北学”出于《孟子》“北学于中国”,所以就是要向中国学习,北学派的全面兴起,对清朝文化来了一个全面拥抱。
华夷观改变之后,情况变得非常复杂。在日本国内,有三股势力,一股是日本的国学,一股是西洋的学问,称之为兰学,还有一股中国的,叫汉学。在朝鲜,也有亲近中国的,后来又有亲近日本的,还有强调民族自尊的,这时候形成非常复杂的局面。但是跟中国拥抱的,还可以算得上是主流。从18世纪中叶到20世纪初期东亚文化的走向,我有一个基本的判断,一方面是朝鲜学术与清朝文化的日益接近,另一方面是日本对中国、朝鲜的逐步轻视,强调日本中心主义,以东洋之英国自负,主张脱亚入欧。所以,1764年是非常关键的一年。
想借这样一个例子说明什么?那就是观看,不只是一方对另一方的注视,也不仅是彼此的对看,有时候是左顾右盼,看你看我又看他,就在这个“游目骋怀”的过程中,发生交错、复杂的关系,从而产生了意想不到的结果,因此我们的考察,不应该是单向的,而应是多向的,不应该是单义的,而应是复义的。
责任编辑:李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