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日文学关系史上,日本作家与上海新文坛的关系发生,大概肇始于1923年3月末村松梢风与田汉等的交往。与此后大部分日本文人是通过内山书店的媒介与中国新文坛发生接触的情形不同,村松是自己径直寻找到田汉的。这段时间在中国留下行迹的日本作家为数不少,还有芥川龙之介、横光利一等等。在此,《学人》特约请复旦大学日本研究中心教授徐静波选译村松梢风、谷崎润一郎和金子光晴三位日本作家留下的记述,试为读者勾勒近代上海与日本文坛的互动。
田汉先生
因为获得了佐藤春夫君的介绍函,我想去访问中国新的青年文士田汉君,于是去了静安寺路上的中华书局编辑部。这是一条电车不通的住宅街,道路很宽,两边尽是很大的宅邸,纯然西式景象。中华书局的编辑部和印刷部都在一处。红砖建造的工厂和编辑部的建筑也都很大。中华书局的店铺在四马路的街角上。这里出版、印刷和书籍文具兼营。首先令人联想到博文堂的格局。
在门房递上了名片和介绍函,就被引进了一间会客室。会客室里已有了两批客人,正在用我听不懂的中国话一个劲儿地交谈。一会儿田汉进来了。
“欢迎欢迎。什么时候到的?”田君用一口漂亮的日本话说道。
“五六天前来的。本来一到就想来看你的,因不熟情况,所以就……”
“现住在哪里?”
“一家叫丰阳馆的日本旅馆,在西华德路上。”
“哦,是吗? 你要是早告诉我的话,我就到码头上去接你了。而且我家有几个空房间,你住到我这里来也可以嘛。”
1915年,丰阳馆外景。丰阳馆建于1904年,是日本人在上海开办的高档旅馆。
我们俩仿佛一见如故。田君约有二十六、七岁,是一个瘦瘦的高个子青年。长长的头发不是用梳子,而常常是用手指往上挠抓,因此都乱乱蓬蓬地缠绕在一起。苍白的神经质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总是忧郁地、似乎有点惊恐地不住眨动着。其身上上下都穿着浅绿色的棉衣裤。
“我每天下午四点以后就没事了,今天就直接回去吧。我家就在附近。你稍等一下。”
田君说着留下我走开了,不过马上就回来了。
“让你久等了。”
我们出了编辑部,一边行走一边聊着佐藤春夫君的事儿。田君在日本留学了六年,去年秋天刚从日本回来。一开始进了东京高等师范学校,读了一半改变了目的,兴趣转向了文学,学校就不上了。
田君的家就在附近的民厚北里。折入一条弄堂一直往里走,在尽头处有一扇大门,一丈左右高的木门半掩着。约有门两倍高的围墙将邻家隔了开来,其处有一棵似是朴树的古木枝叶繁茂。房子看上去很大,楼下一侧的房间可看见上了年纪的老妇人等的身影。田汉噔噔地快步走上了狭窄的楼梯,将我带到了二楼他自己的书房。房间里放着一张简朴的床,有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睡在那里,我们进房间时,那人醒了,走了出去。瞧了一下书架,见上面放满了英文的小说和日文的文学书等,书桌上放着一部文稿的校样。
我向他说了自己到上海的目的等。田君跟我谈了他目前所从事的工作和将来的计划等。小说读得比较多的是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他说自己将来想当一名剧作家。听说田君二十六岁。
“对我来说,东京是第二故乡了,挺怀念的。而且两年前我在东京结婚了。我的妻子易漱瑜是我的表妹,从小就订了娃娃亲。她也很想念东京的。我的老家是湖南,不过现在很乱,即使回去也无法生活。我的母亲和岳母现在都和我们一起住在这里生活。此外还有我的弟弟和今年元月妻子生下的小孩,家里就这些人。”
“你的父亲呢?”
“父亲早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我的岳父,在漱瑜到东京来与我结婚后不久,在家乡被人暗杀了。因为我岳父是政治家。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结婚虽是件开心的事,但不得不过着悲痛的日子。”
田君说话时有一个癖性,眼睛会向上翻,一边想着一边说。
田君从楼下抱来了婴儿给我看。“这是我妻子生的。”他的神情显得极为喜欢,说话时忍不住用脸去贴近小孩的脸颊,或把他放在膝上轻轻摇晃着他。话题转到了中国的文坛。
村松梢风对田汉的第一印象是:“田君约有二十六、七岁,是一个瘦瘦的高个子青年。长长的头发不是用梳子,而常常是用手指往上挠抓,因此都乱乱蓬蓬地缠绕在一起。”
“现在中国的文坛死气一片。传统的文学几乎都徒具形骸,毫无生命力。现在势力最盛的是在上海出版的通俗文学的杂志和书刊,都是些低级庸俗的东西。我们的一批朋友聚集起来创办了一份《创造》杂志,其中有中国最新锐的小说家郁文(达夫),诗人、剧作家郭沫若,批评家成灏等。什么时候我把他们介绍给你。我自己呢,以前主要是在做翻译,今后想主要从事创作。”
“你刚才说要写剧本,是写现在上演的那种旧剧呢,还是不一样的戏剧?”
田君赶紧摆了摆手,有些口吃地说道:
“完全不一样。中国的旧剧对我们这些从事新文学运动的人来说,完全无关。我们完全不以现在剧场中的观众为对象,只有另外开辟一条新的道路。如今在学校等地有时也在上演新的戏剧。我创作的剧本也上演了两次。但是眼下没有合适的女演员,这还是不行。”
“就我所看到的,上海的女学生非常洋气,很活泼,我想,应该会有很多人适合做女演员。”
“这是有的。但是中国还很落后,即使有想做演员的女生,家里也不会允许。”
“怎么说呢,良好的家庭允许自家的孩子去做女演员,恐怕这样的时代永远不会来吧。从这一点来说,任何国家都是一样的。”
两个人说着说着,时间已到了五点左右,我决定回去了。这时田君对我说,我陪你一起回去吧,也可记得你住在哪里。于是两人走下了楼梯。
“我给你介绍一下我的太太吧。”田汉说着走进了旁边的一间房间。
“漱瑜,漱瑜,你过来一下。”他用日语把太太叫到了房间外面。
易漱瑜笑盈盈地走了出来。肤色白白的,圆圆的脸,剪着短发。听说她的年龄是二十二,因为穿着中式服装,又剪着短发,看上去特别年轻。
“欢迎你啊。”田太太用发音比她丈夫更为标准的日语对我打招呼。
“上海和东京哪个好呀?”我问她。
“东京要好得多。上海虽是自己的国家,可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田太太轻声地回答说。
田君和我一起走到了有电车的地方,正好电车没有来,我们就决定走一段路。田君步子很大,走得很快。在路上见到扛着竹子的苦力戴着耳环,我不觉感到有些异样。
“男人戴耳环好像蛮奇妙的。”
“那个呀,有一种认为倒霉的迷信。运气不好的人如果把自己的身体的某个部分弄伤了的话,那个人的命运就会转变了。我在小时候经常这样做。”
“哎,这个好像很奇妙呀。不过,那个苦力一辈子都在搬运竹子,就最好证明了这种迷信是没什么意思的了。”
这时电车来了,我们就上了车。在车上又说起了话。
“您去过新世界和大世界吗?”田君问我。
“没有,哪儿都还没去。是什么样的地方?”
“用日本来比喻的话,就是浅草一带的大众娱乐场了。不过,跟浅草那边还是不一样。规模很大,到了那里,中国所有的演艺都可看到。”
“有些什么演艺?”
“各种各样都有。其中特别想让您看看的是大鼓。现在上海这个很流行。我觉得作为一种民众艺术,也有相当的价值。其中有如今在新世界演出的姑娘晚香玉,在大鼓艺人中演技是最出色的,极有人气,星期六的时候,在报社杂志社供职的一拨年轻的知识人会结伴到那里去看。”
然后田君亲切地告诉了我大鼓是一门什么样的艺术。不过不去亲身经历、亲眼去看一下的话,我还是无法确证实际
的情形到底是怎样的。然而从田君说话的神情中我多少能想象一些大鼓艺术的有趣,突然间我就很想去看一下了。于是我就请田君一起先回到我的旅馆,然后一同吃了晚饭再出门去新世界看戏。
责任编辑:李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