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何弃数学选哲学
■卞润华
毕业于复旦大学数学系,原本已经考上美国一所大学数理统计方向的研究生,未来有望奔着高薪行业而去,他却中途掉头,毅然选择了研读哲学与宗教。这在外人看来“匪夷所思”的决定,就是90后“任性牛娃”卞润华用十年时间做出的遵从内心声音的选择。
2012年7月的那次选择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我放弃了所学的数学专业而转向了人文学科,那时距离前往美国攻读统计硕士只有10天,做出这样突然的决定自然让人不解。但是,这次选择我体验到了空前的成长。
背后的心灵之旅
这一决定对我来说并不草率,只是多年来心灵变化的结果。当我刚刚进入大学时,我沐浴在名校的光环里,满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想象,可很快就处于一种无法言说但清晰的不适中。与我想象中的丰富多彩、充满热情不同,大学生活对于我却更多是迷茫与压抑,是一种人心间的距离与精神的荒凉感。于是,我常坐在电脑前消磨时光,在虚幻中实现所谓的梦想,当然虚无感也与日俱增。
直到一个明媚的下午这一切才发生了改变。那时我路过书店,情不自禁地买了进大学后的第一本小说《京华烟云》。今天看来,林语堂先生并非我最喜爱的作家,但他的书当时确实给我迷茫的心灵以栖息。我依然清晰记得第一次把小说带到数学课堂上的景象,大家纷纷投来惊异的目光,仿佛见到妖怪似的,这让我深受触动,读严肃小说难道是件很奇怪的事吗?
我渐渐体会阅读的乐趣,开始了解各种关于人文与智慧的或新奇或深刻的观点,仿佛我心中沉睡已久的精灵在被唤醒,逐渐生根发芽。后来我才明白,精神需求与物质需求一样为人所必需,而且都是只会升不会降的,我开始有了探索的冲动。
在那学期的某门课程论文中,我决心全力以赴,将论文定义为作品而并不仅仅是作业,来展现我朦胧的想法。我终于完成了论文,内容是苏轼与黑泽明的异同比较。当时我满意得恨不得给我所有朋友观摩,可现实很快就凸显出我的稚嫩,成绩仅为C-。我由此得到了启发,即好的文章不只是语言的堆砌,更要有深刻与严谨的思想。
暑假中为了准备留学考试我参加了培训班,老师多为名校毕业生,有着宽广的知识面,常会天南海北讲着各种知识,这令我为自己的无知而感到困窘,于是我开始疯狂地买书,进入了广泛而随性的阅读中。
当然我也必须坦诚,阅读过程也并不总是洋溢着愉悦与乐观,更多时候,我需要面对一些古老的难题,比如虚无与孤独。我开始发现并不是所有事物都可以与人分享,并不是所有梦想都值得追求,许多时候人就是这么孤零零地活在一个没有终极目的的苍凉世界里,这样可怕的一幕在读完《马丁伊登》之后深深地刻在我的感知里,让我久久不愿承认,书中主人公的遭遇告诉我孤独与虚无如此根深蒂固,也许它们才是永恒的存在,这样的可能性总让我哑然失语。
做出抉择
我开始寻求表达的机会。大四那年我与好友一起加入了话剧社。那段时光无疑是美好的,我全身心地投入到各种工作中,无论是道具制作、舞台设计、还是之后自己尝试编剧与导演,我惊讶于自己的潜力,也沉浸在创造与表达的快乐里,有种久违的归属感,于是隐隐中加深了我想要专心学习人文学科的想法,我开始相信我有潜力走上一条思考与表达的路。
出国留学是很早就决定的事,对学识与知识都有益。报考统计硕士也只是追随大流的选择,申请时我还没有勇气改变专业。随着阅读深入,我逐渐重视东亚研究专业,无论是对中国问题的关注,还是跨学科的研究方法都十分吸引我,去美国学习东亚研究的想法日益强烈起来。但此时的处境很尴尬,放弃统计而选择东亚研究在主流观点看来是不明智的。人们往往认为统计是有益于社会的,比起东亚研究的空洞,统计确实在为社会造福,当然更重要的是统计专业意味着更可能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而东亚研究的就业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了。我就在这样矛盾的想法中纠缠着,直到毕业典礼的到来。
那天是难忘的,毕业致辞中校长希望毕业生可以秉持百年来的理想主义传统,独立思考、坦荡生活。这些话语在那天令我感慨不已。我突然意识到一种历史的责任要把我推向黑暗复杂的空间中,从此我将离开校园的庇护了。毕业游时,我和家人来到敦煌,见到了期待已久的莫高窟,之后一路东游西安、洛阳和开封,沐浴在古老文明的魅力中,就在那段旅行之后,当敦煌佛影还在我脑中闪烁的时候,又一次我追问自己,是去读一个缺乏热情的专业,还是拥抱几年来艰难生长出来的人文理想?那一刻必须作出回答了。
艰难的申请年
我决心申请东亚研究专业,这样我就能让所学与中国的历史传统相关,同时也不拘束于某个特定的学科,因为此时我空有热血但并不清楚未来的规划。几个月的紧张申请之后,我开始忐忑地等待录取结果。那时,我总在半夜反复点击着邮箱。在潇洒地做出人生第一次完全独立的选择之后,我开始体会到独自承担不确定后果的焦虑。
担心被二月中旬的第一封拒信确证了,之后焦虑随着一封封拒信的到来而不断发酵,我之前满心的期望也渐渐凋零。那真是段糟糕而难忘的时光,躺在沙发上看天花板,或者蒙在枕头下流眼泪,这些之前从未发生过的事都不请自来。可说也奇怪,回想起来那时心里全然没有半点懊悔,有的却是一腔悲愤,觉得拥有的潜能与热情无人赏识,对于这个决定,我在潜意识里全然无悔。
好消息终归还是来了,在一个月的时间中连续收到九封拒信之后,我收到了杜克大学的录取,那一刻有一种快乐在心里弥漫,那样强烈而深刻。现在想来,那时的快乐与先前的折磨是如此紧密的关联着,越是深刻的折磨也带来越是深刻的快乐,两者带给了我一次空前的成长,让我铭记至今。有人问过我,如果这段等待的煎熬不是一个月,而是两个月三个月乃至一年,再夹杂着种种冷嘲热讽,我还能撑得住吗?我必须坦白说一定撑不过,所以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够经受一段足够强烈但又不过度的考验,当然更重要的是来自家庭的包容与支持。
对于我的选择,家人显得出乎意料的宽容,这让我起初也有些惊讶。他们只是说“只要你想好了,换个读读也蛮好”,这样的态度让我都不好意思起来。
但渐渐也有了一些负面的声音,一种有代表性的观点认为这只是一时兴起的选择,在未来找不到工作后会后悔当年的少不更事,希望我能想清楚未来的路。比如学习统计然后进入金融相关的行业就是一条光亮的路。我有些愤愤,觉得满满的想法不被理解。但渐渐我开始理解这是长辈们基于生活阅历的真诚劝告,因为经历不同体验不同,对于事物的诠释也会不同,所以那些所谓的分歧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坚不可摧,在生活的交汇中总有方式去应对。
走进新天地
在杜克的时光是幸福的,我终于得以在不同科目中探索自己的潜能,韩国老师的中国佛经课与美国老师的中国哲学课让我开始关注宗教哲学,沉浸其中让我一路以来探索的关于意义、价值、自我、选择等疑问都有了些许回答,我感到自己的道路变得越来越踏实而未来也越来越明确。在杜克我决心成为一名宗教研究领域的学者,在迷茫、摸索、考验之后,那原本晦暗的未来终于露出了那迷人的外表,让我在宁静中依然葆有热情。
2015年8月我的第一部小说《我往何处去》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算是对我走过的道路的一次间断性总结。书中描写了一位高中生理解自我的历程,我希望能用最平常的故事去探讨最基本的问题,即对生活的期待以及对自我的追求。我关于寻找的经历在本书之后会暂时告一段落,后面将是另一个故事,但往何处去却总是一个母题。我相信我们正生活在一个特殊的时代,一个一切陈旧慢慢被废弃而一切未来慢慢被创造的时代,这片土地上所出现的空前深入的商业浪潮正在呼唤一种与之适应的新灵魂与新道德,而唯有每个个体的具体而独特的选择才能汇聚成历史的潮流,所以以上的简单文字只是一种邀请,邀请您为自己也为时代而思考,如果我的故事给您带来裨益,那意味着许多精彩故事将会孕育而出现,这一定是最精彩而伟大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