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时 舌头没有焦朽 | 施蛰存《鸠摩罗什》之五

2019-08-09信息快讯网

《鸠什》

(五)



次晨,罗什并没有做早课,也没有译经,他对着在东方升起来的朱红的太阳祈祷着,他希望光明的菩萨指示他该怎样做。因为他疑惑自己。在昨夜,他是以为被那个妓女诱惑了,心里升起了一种冲动,所以和那个禁卫军同去的。但既见了那个妓女之后,他觉得他并不曾被她所挑诱,而他的定力也并不曾被她所破坏。他仍然保守了他的庄严回到逍遥园里。只是到如今仿佛还有什么事没有做了似地牵挂着,他一刻也不能安静下来。因而害怕着自己的功德的毁灭,所以祈祷着。


午刻既过,又到了讲经的时候。侍卫们已经预备了,并且着人通报进来请他预备登舆。他觉得很疲倦。他没有讲经的兴味,但这是不能停止的,有许多虔诚的听众已经在大殿上等候着了。他们是都想由他的讲演上得到一点启示去修成正果的。


升上讲坛,下面黑黝黝的全是人,弘治王陛下也恭敬地坐在一旁,罗什顿然心神收束,俨然又如从前在龟兹国讲经的时候那样地严肃起来。他略略地闭目思索了一番,拈得了讲题,开始起讲。


讲了一半,下面寂然无声,连咳嗽的人都没有。他心中疑怪着何以昨日是那样地人声嘈杂而今日是这样地肃静呢,难道今天来听讲的人都是虔诚地皈依佛教的么?他试睁开眼睛来留心观察一下坛下的听众。


第一眼他看见的是如昨日一样地在前排坐着的几个宫女,而在那个妓女所曾坐过的座位上,他所看见的是什么?这是使他立刻又闭上了两眼的。……他的妻的幻像又浮了上来,在他眼前行动着,对他笑着,头上的玉蝉在风中颤动,她渐渐地从坛下走近来,走上了讲坛,坐在他怀里,做着放浪的姿态。并且还搂抱了他,将他的舌头吮在嘴里,如同临终的时候一样。


大智鸠摩罗什完全不能支持了。他突然停止了讲经,闭着眼在讲坛上发着颤抖,脸色全灰白了。底下听讲的人众全觉得他有了异样,大家哗噪起来,说他一定是急病了。弘治王自己走上讲坛,在他耳边问看:


“怎么了?国师,怎么了?”


罗什还是闭着眼,指着那个宫女坐着的地方,喘息着说:


“孽障,我的妻,两个小孩子,这是孽障。”


次日,满城都沸扬着国师鸠摩罗什在讲经的时候忽然中意了一个宫女,当夜国王就把那个宫女赐给他做妻子。有些人还因此而议论着,对于他的功德也怀疑起来。


是的,鸠摩罗什他自己也对于自己怀疑起来,当他和那个貌似亡妻的宫女在禅房中觉醒转来的时候,从前是什么事情都能够凭着自己的智慧推测出来,而近来却完全地蒙昧。昨天的事,也是一些不先知着的,不知怎的,一阵强烈的诱惑竟会得破坏了他,使他那样地昏迷。难道妻的灵魂故意来这样地败乱他吗?不,虽然是妻的幻影,但姿态却是那个妓女的。要是戒行坚定的僧人,昨天不会那样地胡乱的。啊,这可悲的东土!


他忏悔地离去了淫乱的床榻,走出到澄玄堂上,佛龛前的长明灯里虽然满着油,但灯芯却熄灭了。他颤抖着,知道佛祖已经离开了他。这回的罪过是比娶妻的时候重大呢。


他知道因了昨夜的淫乱,都城里的人会得怎样评论着。现在是在他,第一要紧定人民和僧人对于他的信仰,否则,他,一个西番的僧人,不知将受到什么危险,而自己内心的二重人格倒是只得忍耐着慢慢地想法子解决的了。所以,在这第三日讲经的时候,草堂寺里又挤满了好奇的人,他竭尽他的辩才,申说禁欲者并不是最高的僧人,而荤食娶妻的僧人并不是难成正果的。况且,一个僧人要先能经历过一切欲念,一切魔难,能够不容心,然后他的功德是金刚一般的永不磨湼了的,所以在沙漠里的高僧一到了华丽的都城,会得立刻丧失了他的戒行的。但是虽然这样说,没有对于自己的功德有相当的信任的僧人,还是应当去过一种刻苦的禁欲生活,否则他是很容易沉沦了的。


听着这样的辩解,大家对于他的谣言和诽话立刻消灭了,便是弘治王自己也反而增加了对于他的虔敬。就在这天晚晌,勅旨下来,给他迁居到永贵里廨舍,并赐妓女十余人,据说是让他广弘法嗣的。


从此以后,日间讲译经典,夜间与宫女妓女睡觉的智者鸠摩罗什自己心里深深地苦闷着。对于这些女人,是的,他并不有所留恋,她们并不会损害了他的功德,但他是为了想起了妻而与这些宫女妓女生出关系来的,这里他觉得对于妻始终未曾忘掉,这却不适宜做一个高僧,但为了要使自己做一个高僧而这样地刻意要把妻从情爱的记忆中驱逐出去,现在他也觉得是不近人情了。是的,他现在是有了人情的观念,他知道自己已经只不过是一个有学问的通晓经典的凡人,而不是一个真有戒行的僧人了。再自己想,如说是留恋着妻,那个美丽的龟兹公主,但现在却又和别的女人有了关系,似乎又不是对于情爱的专一。鸠摩罗什从这三重人格的纷乱中,认出自己非但已经不是一个僧人,竟是一个最最卑下的凡人了。现在是为了衣食之故,假装着是个大德僧人,在弘治王的荫覆之下愚弄那些无知的善男子,善女人,和东土的比丘僧,比丘尼。当初在母亲面前的誓言和企图,是完全谈不到了。他悲悼着自己。


一日的早上,罗什忽听得外面街路上人声鼎沸,好像有了什么大事一般,正在疑虑倾听之间,有侍者通报进来说,因为有两个僧人昨夜宿妓,给街坊捉住了要捆送衙门,于是城里的僧人动起公愤来,说国师还要宫女妓女睡觉,僧人偶尔玩玩,算什么回事,坚执不许送官。因此两方面争噪起来,一直惊动了上头,有圣旨下来命将两个僧人发交国师处置,所以现在外面人声嘈杂,要等国师出去发落。


罗什听了报告,知道这是弘治王给他的难题,但自己这样的每夜宿着妓女,虽则明知是很难修成正果了,但于别人却不会有什么影响。而这两个僧人却显然地因为他前几天在草堂寺自辩的话而敢于这样大胆地去狎妓的。要是真的长安所有的僧人都这样起来,那是罪过更深重了。他这样踌躇着,他想现在不得不借助于小时候曾经从术士处学会了的魔法了,那是自从剃度修行以后不曾试用过,现在为了要解决这些纠纷,同时又要维持自己的尊严,免不得又只好暂时地做了左道了。他自己悲悼着,但以为惟有这个方法,想来长安的僧人是一定会被哄骗过了的。


于是他走了出去。在大厅上,他召进了那两个宿妓的僧人和其他的僧人;看热闹的百姓都拥了进来。他对那两个僧人说:

“宿妓的是你们吗?”

“是的。”

“为什么出家人这样地不守清规呢?”

那两个僧人都讽刺地发着鼻音笑起来了。一个说:

“国师,其实你是不该处置这事情的。我们是奉承了你国师的教训,你忘记了吗?你在草堂寺说过的那些话,僧人是可以不必禁欲的。”

“哦,是的,你没有听见我说哪一等僧人只能过刻苦的禁欲生活。你们宿着妓,不错,可以的,但你们有什么功德,你们该证明给大众看。有功德的僧人是有戒行的,有戒行的僧人是得了解脱的,即使每夜宿妓,他还是五蕴皆空,一尘不染的,你们知道吗?”

“那么国师有什么功德会证明给大众看呢?”一个狡猾的僧人说。

“我吗?我可以就证明给大众的。”


罗什说着叫侍者到佛龛里去取出一个来,他开了盖,递给一个僧人。

“你看,这里是什么?”

“针。”

罗什取回针来,抓起一把针,吞下腹去。再抓了一把,又吞下腹去。看的人全都惊吓了,一时堂前肃静,大家屏着气息。罗什刚吞到最后一把中间的最后一支针的时候,他一瞥眼一见旁边正立着那个孟娇娘,看见了她立刻又浮上了妻的幻像,于是觉得一阵欲念升了上来,那支针便刺着在舌头上再也吞不下去。他身上满着冷汗,趁人不见的当儿,将这一支针吐了出来,夹在手指缝中。他笑着问这两个僧人:

“你们能不能这样做?”

“饶恕了罢,国师,以后不这样的犯规了。”

在纷乱的赞叹声里,鸠摩罗什心里惭愧着回了进去,但舌头依然痛楚着。


以后,也便永远是这样地,他的舌头刺痛着,常常提起他对于妻的记忆,而他自己也隐然以一个凡人自居,虽然对外俨然地乔装着是一个西域来的大德僧人。所以在他寂灭之后,弘治王替他依照外国方法举行火葬的时候,他的尸体是和凡人一样地枯烂了,只留着那个舌头没有焦朽,替代了舍利子留给他的信仰者。




编辑:李纯一

©2014-2024 dbsqp.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