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一些不觉得内疚,他受着秦王姚兴的款待,官吏、宫女、王妃、中土的僧人和百姓们的膜拜,整整的一个月,都城里轰动着。为了旅途疲倦的缘故,他在西明阁里休养,每天只出来一个时辰接受大众的顶礼,其余的时候,他不看经典,不因为对于东土的风物的好奇而出来。他合上眼在蒲团上打坐,人家会得以为他是在入室参禅了。他并不在参禅,在一个新的环境里,他觉得无论如何有些不安。殿上的盛大的宴饮,古鼎里高烧的香,东方的人情风俗,这些都只引起了他的旅愁,本来出家人如行云流水,随遇而安,这是他很明显地知道的,当他从沙勒国回到龟兹,从龟兹到凉州的时候,他并不曾有这样的不安定。他好像淹留在这异域很有空虚之感。他起先是莫名其妙地闭着眼默坐着。
简直不像一个方外人呢,他想。凭着他这样深的戒行,他知道是不应当会有这种感觉的了。但终于抛撇不开地这样烦虑着,那是一定又被什么魔难诱引着了。他于是立刻屏绝了华腆的饮食,撤去了一切的款待,一个国师的富丽的陈设,并且吩咐伺候的人不要让他在他的禅房里听见外面的人声,无论男的和女的。他完全恢复了从前在沙勒国的大沙漠里从师学道的时候所过的虔诚的禁欲的苦修生活。他祈祷着:“慈悲的佛祖啊,难道我从前那样的苦修还不够使我生活在这个东土的京城里吗?我曾经大胆地自己相信我的戒行已经能够抵抗了一切的诱引,我吃荤,我听音乐,我睁着眼睛在繁华的大街上游行,我并且娶了妻,但在凉州的十余年间,我并不曾有过一天如像在这里似的不安,我以为我可以接触一切而彼此没有什么牵涉。但现在不知怎的,我还是一样地镇定着心,但它却会得自然而然地游移起来。这难道是我的戒行还不够么?现在我是惊惶着,怕我会得在这里沉沦了,我小心地仍旧过着一个开始修行的人的生活,愿慈悲的佛祖保佑我,让我好安静下来,替你在这里传扬你的光荣的圣道。否则,我和你全都要失望了。”
虽然这样虔敬地祈祷着,但他也有时理智地觉得对于曾经娶妻这事却未能绝然地无所容心。树林里,溪流旁边,临终的龟兹王女的容颜,常常浮现在他眼前,使他战栗着。同时他又感觉到自己又应当负担一重对佛祖说了谎话的罪过。
他开始懊悔小时候不该受了剃度的。他真的想走下蒲团来,脱去了袈裟,重又穿凡人的衣服,生活在凡人中间。这虽然从此抛撇了成正果的光荣的路,但或者会熄灭了这样燃烧在心中的烦躁的火。但是,啊!现在妻也死了,便是重又还俗,也是如同嚼干矢橛一样的无味了。我还是应当抵抗了这些诱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现在是挣扎的时候了,可怕呀。他继续着他的绝对禁欲的、刻苦的生活,道和魔在他迷惑的心里动乱着,争斗着。受了国王的礼请,对着东土的善男子,善女人,比丘僧,比丘尼,公开讲经的日子到了。草堂寺里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大殿上焚起了浓熏的香,听众一直拥挤到大殿的阶石下,还大家争抢着椅子站起来。有些人因为来得迟了,便高高地爬起在院子里的古柏上,肩背上被遗着鸟矢和雀羽。鸠摩罗什还没有升上讲座,好奇的人喧噪着纷纷议论。
“大哥,你也来听听佛法了吗?我看你是只要少宰杀几只猪就够延寿一纪了。”
一个商人挤了进来对一个坐在前排的屠尸说。
“我吗,我是高兴来看看的。”
“究竟今天来讲经的是怎么样一个人呀?”旁边一个女人疑惑地问。
“你没有看见过吗?”
“没有。”
“是个得道的西番和尚,姚硕德将军从凉州去请来的。”
“啐,得道的!吃荤娶妻子的贼秃呢。”一个士人愤怒地说。旁边一个瘦削的和尚听了,望了他一眼,嘴里开始喃喃地念起经来了。
那个士人的话是很有些魅力,听见的人全部露着惊诧的神色。有伴侣的都在互相探问着:
“真的吗?”
在前排坐着一个宫女,她是好奇地来听听鸠摩罗什的讲义的。她回答一个同伴:
“真的,那些送他来的官儿们都说那个西番和尚吃荤的,他是像在家人一样的,有一个美丽的妻子,听说还是一个什么国王的公主呢。可惜在路上死了,没有来。才来的头几天,那个和尚还吃荤喝酒,我都亲眼看见,可是这几天都断绝了,听说是因为生病呢。”
听见了她的话,于是大家又对于这个少见的情形议论着。这时候,从外面挤进一个明艳的女人来,她向坐着的人家周流了一个媚眼,男子们都喝起采来欢迎她。当她走过一个市井闲浪人身边的时候,他伸起手来把她臀部一推高声地说:
“你们看,孟家大娘也来了,她是来候补活佛太太的。”
大家都轰笑了。
“啐!你的老娘做了活佛太太,你就来替老娘剥鸡眼儿。”那个女人喷着笑声说。
“真的吗?你有本领勾搭上了活佛,我准来给你剥鸡眼儿。”那个浪人拍着大腿说。
“好约会!我来做中证。”旁边一个好管闲事的人嚷着。大众又轰堂大笑着,望着那个放浪的女人。她有些害羞了,搭赸着到前排去挨在那个宫女身边坐下。
这时候,鸠摩罗什乘着舆来了,钟磐响动,顷刻间这挤满了人的大殿上静得鸦雀无声。大众都回头望着外面,用着好奇的眼色,看这个西域的胡僧缓步地支着锡杖走进来。
连接着许多日的禁欲生活,大智罗什的面庞瘦削了许多,但他的两眼还是炯炯地发着奇异的光彩,好像能看透到人的心之深处去似的。他还是继续着一重烦闷、二重人格的冲突的苦楚深深地感受着,要不是不愿意第一次地失信于大众,他是不会来草堂寺作这一次的讲演的。
他从人丛中的狭路上走进去,凝视着每一个人。每一个人心里吃了一惊,好像一切的隐事被他发现了似的。他走进去经过那个放浪的女人身旁。他也照例地看她一眼,出于不意的是这个大胆的女人并不觉得吃惊,她受得住他的透心的凝视,她也对他笑了一笑,她的全部的媚态,她的最好的容色,在一瞬间都展露给他。他心中忽然吃惊着,全身颤抖了。
他知道这第一日来听讲经的人是好奇的居多,讲得时间久了,有人会得不耐烦,所以他并不预备什么深长的讲辞。但即使在他是以为很简短了,而因好奇而来的听众,在既已看见了他之后,听着他用那不很能懂得的凉州话讲着不可解的佛义,也觉得有些沉闷了,于是在后面的人一个一个地悄悄地溜走了。大殿上只剩了数百个虔诚恭敬的僧人,在垂倒了头如同睡熟了似的倾听着,而此外,使他心中烦乱的是那个放肆的女人,却还平静地坐在那些宫女旁边,她们都好像很懂得他所讲演的奥义似的,并不有一些烦躁。他流动着他的光亮的眼,穿过迷漫的香烟,看着旁边宝座上的国王,看看宫女们,又不禁看到这荡女的脸上。至于她,老是凝视着他,她好像懂得他心中在怎么样,对他微笑着;并且当他眼光注射着她的时候,又微微地点着头,发髻旁边斜插着的一支玉蝉便颤动起来。这时候,一个小飞虫从讲座旁边的黄绫幔上飞下来,嘤嘤地在罗什脸前绕圈儿,最后它停住在罗什嘴唇上,为了要维持他的庄严之故,他不得不稍微伸出了头去驱逐那个小虫。它飞了开去,向讲坛下飞,一径停住在那个荡女的光泽的黑发上。罗什觉得身上又剧烈地震颤了一阵,他急闭了眼,匆匆地将他的讲辞收束了。他心里悲伤着自己的功德是越发低降了,即使想睁开了眼睛对大众讲经也支持不住,这不是比平凡的僧人并不高明一些么。
在回归到逍遥园去的舆中,他闭着眼,合着掌,如同一个普通的僧人,忏悔着又祈祷着。
编辑:李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