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 还有一个谣传,说《百年孤独》有一千页你烧掉了。真的?
马尔克斯 :假的。但是,一切传说中何以都会有真相的成分,这一点很奇怪。写完《百年孤独》之后,我就把笔记和文案统统给扔掉了,让它们什么痕迹都留不下来。这样一来,批评家就会按照这本书本身的特点来说话,不去看原先的文献了。每当我写一本书时,我都会积累起许多文案。那种背景材料是我私生活中最为私密的部分。这会有点难堪的——就像是让人看见你穿着内衣。
问: 或者就像是让人得悉你魔术的秘密?
马尔克斯 :当然。就像魔术师是绝不会将帽子里变出鸽子的方法告诉别人的那样。
问: 你在《百年孤独》临近结尾时写道:“文学是发明出来逗弄人的最好的玩具了。”你认为真是那样的吗?
马尔克斯 :实际上,这话是我的一个朋友说的,我把它放进了书中。
问: 你认为真是那样的吗?
马尔克斯 :我认为,一旦开始控制住你的作品,那就好玩了。当你真的把握住作品时,任何事情就都不会比写作更舒爽了。这就是我所谓的灵感。有一种存在于写作中、被称为灵感的明确的精神状态。可那种精神状态并不是浪漫派作家所认为的那种神圣的耳语。它就是你和你在写作的主题之间所形成的那种完美的契合。当这种情况发生时,一切就都会自个儿流动起来了。这是人们所能得到的最大的欢愉,最佳的时刻。当作品运转自如时,我就永远不会比这更好了,我的房子就永远不会比这更好了,我和每一个人的关系就永远不会比这更好了。
问: 小说最后一章充斥许多玩笑和个人的旁白。你把梅塞德斯当作人物写了进去,还有你的许多朋友也被写了进去。为什么这么做呢?
马尔克斯 :因为我玩得很开心啊。那是我十八个月围城之战的终端,那个时候作品进展顺畅;我感觉没有人能够让它停下来,我可以拿它做我想做的任何事,这本书已经是十拿九稳了。那种状态下,我太开心了,尤其是在早期的痛苦挣扎之后,我就开起那些私人的玩笑来了。那个章节中的玩笑比漫不经心的读者能看见的要多很多。朋友们看到那些,笑破肚皮,因为他们知道每一个所指的东西。这是一本必须以大欢喜而告终的书——因为,从另一种意义上讲,它是一本非常悲伤的书。像生活那样,难道不是吗?
《百年孤独》第一版
问: 是的,它是一本非常悲伤的书。它像是在说,在拉丁美洲,进步是不可能的:拉丁美洲政治生活的那种悲凉感意味着社会变革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一切事物注定要在原地打转。这是常见的政治诠释。
马尔克斯 :我知道。这种批评我经常听到。有一次,我觉得古巴的文学教授让人厌烦,他们说:“《百年孤独》是一个非凡的作品,但缺点是没有给出解决方案。”对我来说,这是教条。我的作品描绘了情境。它们不必给出解决方案。而我写《百年孤独》却是想要表达那种思想:拉丁美洲的历史有着这样一种压迫人的现实,因此必须加以改变——不惜工本,不惜代价!《百年孤独》无论如何都不会说进步是不可能的。它说,拉丁美洲社会充满了挫败和不公正,因此会让任何人都觉得灰心丧气。这确实是在指向一个必须被改变的社会。
问: 《百年孤独》我们谈得很多了。如果读者表现得好像你只写过这本书似的,那你会生气吗?
马尔克斯 :非常生气。我经常看到评论说,《百年孤独》是拉丁美洲最后一部小说。这很可笑!如果它是最后一本书,那我就不能继续创作了。说老实话,作为文学作品,我认为《族长的秋天》重要得多了。作为实验之作,它更为重要。这是一本要到《百年孤独》给我提供了经济担保时才完成得了的书,因为这是一本需要许多时间和金钱才能做成的书。
问: 人们觉得《族长的秋天》很难读,他们这么说会让你心烦吗?
马尔克斯 :这是我很难写的书!是的,读这本书确实需要一定的文学启蒙。可我期望,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会证明和我其他作品一样是容易读的。《尤利西斯》问世时被认为是不可读的。如今,小孩子在读它。如果你问我,那我就会说,《百年孤独》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容易读了。
问: 《族长的秋天》这部小说写的是一个拉丁美洲独裁者的死亡——在拉丁美洲文学中,这好像是一个流行的主题。你本人的生活中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激发了这个创作呢?
马尔克斯 :嗯,这本书又是根植于我童年时期的阿拉卡塔卡。在我成长的时候,镇上住着不少委内瑞拉的流亡者——这是在胡安·比森特·戈麦斯的独裁统治时期。正如在流亡者身上经常发生的那样,那位独裁者变成了一个神话人物。他们在流亡中把他给放大了。他们对戈麦斯的看法就成了这本书的一个创作动机。但也有其他一些来源。
问: 学者和批评家对你的作品竭力做出复杂的诠释时,你总是扫他们的兴。你曾说过这样的话:“《百年孤独》并不是那种自命为万宝全书的作品。它只是在讲述布恩地亚家族的故事,这个家族得到的预言是他们会生下一个长着猪尾巴的儿子;布恩地亚家的人尽一切努力避免这件事情发生,最终确实是生下了一个长着猪尾巴的儿子。”那么,你说这句话,想必是有点儿开玩笑的意思吧?
马尔克斯: 这个,说的正是情节嘛。但这是一种夸张,和批评家大概是一样夸大其词的,他们试图找到那些并不存在的解释和象征。我坚持认为,在整本书中,那种有意识的象征是一个都没有的。
问: 那么,你的许多追随者一字一字地读《百年孤独》就会让你觉得很有趣了。
马尔克斯: 没有。我倒是很同情他们的。书原本不是让人一字一字地读的。存在着一种找寻书外而非书中的东西的学术倾向。换言之,是尸检。
问: 尽管如此,《纽约时报》的作家阿拉斯泰尔·里德(Alastair Reid)——对你的作品最有研究的学者之一——仍声称《百年孤独》真正的含义是“没有人会了解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全都独自生活在自己的玻璃气泡中”。里德对你作品的读解正确吗?
马尔克斯 :绝对正确。我相信,每个人都有百分之百的秘密,都有从未传达或透露的个性中的私密之处。例如,梅塞德斯和我的关系是相当好的——我们相处二十五年了。可我们俩都意识到,我们都有着对方进入不了的晦暗区域。我们尊重那种东西,因为我们知道没有办法与之抗争。例如,我不知道梅塞德斯几岁了。结婚时我不知道她的年龄,那时她很年轻。我们旅行时,我从未看过她的护照或身份证。飞机上要填写我们的入境卡了,我就把要求填写她出生日期的那一栏留空。这当然是个游戏了。可它很好地表现了那种状况——存在着我们都无法靠近的密闭区域。要完全了解一个人是不可能的,这我绝对能够肯定。
问: 《百年孤独》中的那种寂寥感是反映了这一点吗?
马尔克斯 :不是的。我认为这是每个人都会感受到的东西。反正每个人都是孤独的。社会性的妥协和协议形成了,但存在是孤独的。例如,作为作家,我能和许多人交流——也能相当容易地进行交流。可当我坐下来写作时——这是我生活中的必要时刻——我却完全是孤独的。没有人能够帮助我。没有人知道我究竟想要干什么——有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我无法求助。这是全然孤寂的。
问: 可怕吗?
马尔克斯 :不可怕。这再也吓唬不了我了,因为我已经证明我能够独自在打字机前很好地自卫了。但我认为人人都是,每个人都是害怕那种东西的。你早上只要睁开眼睛,被现实包围,最初的感觉总是惊恐的。
【来源:作者: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 [美]吉恩·贝尔-维亚达编 出版社: 南京大学出版社】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编辑:李添奇
责任编辑:李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