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季节,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平日里喧嚣的愚园路似乎也沉静下来,路过靠近江苏路口的“岐山村”,往里探头一看,一排排新式里弄房子修葺一新,宛如一位仪态雍容的少妇,风韵犹存。曾经不止一次,走进“岐山村”,登上发出吱吱呀呀声响的楼梯,穿过充满油烟味的走廊,拜访文坛前辈施蛰存先生,不过,此时耳边响起的倒是香港主持人沈殿霞所讲述的有关“岐山村”的故事。往日时光里的那些寻常琐事,伴随着肥肥姐招牌式的笑声,更显得活色生香。
肥肥全家原本居住在“美琪大戏院”附近的“大华路”,后搬至“四明银行”楼下。由于父母移居香港,肥肥不得不借住于“岐山村”姑妈家,读书便在附近的“中西女中”,因为从小长得胖乎乎的,且皮肤黝黑,被同学冠以“乌克兰大黑猪”绰号,而其闺蜜,京剧大师周信芳幼女周采茨则被称作“乌克兰大白猪”。虽然家境优渥,但毕竟父母不在身边,凡事要看姑妈脸色,颇有“寄人篱下”之感,个性上也显得沉郁内向,寡言少语。
不过,肥肥也常常会有“惊人之举”,譬如她和同学悄悄将一堆垃圾放置于教室门框之上,待老师推门而入,垃圾便如天女散花般从天而降,弄得老师狼狈不堪。有时看完一部电影便会惟妙惟肖模仿片中不同人物。某日,心血来潮,将床单披在身上,煞有介事地扮成仙女散花,一不留神,把家里的古董花瓶碰碎,顿时吓得面如土色,佣人们生怕主人怪罪,偷偷用胶水将花瓶粘牢,总算躲过“一劫”,肥肥的“闷皮”由此可见一斑。
其实,肥肥姐日后成为香港娱乐界“大姐大”与其童年时代“顽劣”和“调皮”的个性不无关系。当年,邵氏电影公司招聘童星,沈殿霞前去应聘,导演让她表演乘兴而来,却瞥见厌恶之人表情,肥肥不假思索地吹着口哨步入考场,随即对着考官发出“哼”的一声,并露出鄙夷的神情,其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令导演捧腹。待试镜时,难度更大。她被要求将两只手摆在背后,喝完桌上的一碗罗宋汤,其他孩子面露难色,但肥肥灵机一动,干脆将整张脸埋于汤碗之中,快速喝完满满一大碗汤,还把碗舔得干干净净,然后抬起头,憨憨地望着镜头。只见她满脸都是红红的汤汁,滑稽可爱,导演二话没说,当即拍板,决定录用。从此,肥肥开始了长达近半个世纪的演艺生涯。
虽然事业做得红红火火,但肥肥平生最牵挂者有二:一是故乡上海,一是女儿欣宜。1996年,肥肥姐应邀来沪,与程前、袁鸣,以及我,共同主持上海国际电视节开幕典礼(上图)。尽管驰骋演艺界数十年,经历过无数风浪,但肥肥姐却做足功课,尤其是那些与她过往表达习惯截然不同语句和用词,她都用红笔一一圈出,并且背得滚瓜烂熟,不敢有丝毫懈怠。排练间隙,我陪她往愚园路去一遭。当踏入“岐山村”那条今天看来并不阔绰的弄堂,肥肥姐竟兴奋得如同孩子那样手舞足蹈,以一口地道、老派上海话,回忆童年时代的点点滴滴。言语间,那标志性的爽朗笑声似乎要穿透整条弄堂,惹得不少住户推开窗户,带着疑惑的神情,看着我们这些疯癫之人。夜幕降临,来到黄河路,面对一只只油光发亮的大闸蟹,肥肥姐更是笑得灿若桃花。肥肥姐吃蟹别有一功,她可将蟹盖、蟹脚吃得干干净净,吃完后竟然仍能拼成一只完整的蟹,教人佩服。肥肥姐嗜蟹如命,移居温哥华因无蟹可尝,煎熬难忍,于是尝试空运,由于航空公司禁止携带活蟹,她便想出一绝招,即先在香港将蟹蒸到半熟,偷偷随行李带上飞机,抵达目的地再蒸上一会儿,便可食用。2007年,肥肥姐因肝癌紧急入院手术。出院没几天,便给我打来电话,说,医生对其饮食严格管理,但她实在想吃几只大闸蟹,再来上一碗小馄饨和一打小笼。为排遣病中寂寞,她嘱我为其复刻数十集沪语情景剧《老娘舅》,以解乡思之苦。
肥肥姐一生总体而言算是顺风顺水,唯独婚姻颇多磨难与坎坷。与秋官劳燕分飞后,女儿欣宜成为她心理支柱。有一回得阑尾炎,肥肥姐独自打出租车从清水湾的家赶赴医院急诊,汽车刚启动时,她从后视镜瞥见保姆怀抱女儿默默注视,微风将女儿头发吹起,虽然平素乐观好强,但此时心里泛起一阵酸楚与凄凉,禁不住潸然泪下。待到医院,医生决定手术,也没有家属签字,一切都由她自己解决。短暂的脆弱与茫然过后,一想到女儿,肥肥姐便会变得更为坚强。所以,肥肥姐对女儿百般疼爱。欣宜想要减肥,肥肥姐四处寻觅减肥良方,得知有一种脂肪运动机,可通过搓揉震荡方式吸取脂肪,她忍痛亲自试验,弄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她自嘲道:“洗完澡照镜子,自己都吓一跳,来了个全世界最肥的斑点狗。”但疼爱绝非溺爱,肥肥姐对欣宜管教甚严,欣宜减肥期间情绪波动大,用脚踢门以缓解压力,肥肥姐毫不客气地要女儿拿压岁钱作为维修费。当发现女儿顶撞外婆,肥肥姐更是严加呵斥,绝不手软。然而,女儿毕竟是自己的心头肉,是自己生命的延续,当人生大幕即将关闭时,肥肥姐更是拼尽最后一点气力,为女儿加油。2007年欣宜来沪参加明星戏曲真人秀《非常有戏》,以母亲钟爱的沪剧和越剧一路过关斩将,闯入决赛,于是肥肥姐不顾医生劝阻,暗暗决定来上海为女儿打气。由于担心女儿阻拦,肥肥姐刻意隐瞒,登机前谎称要做检查,不便接听电话。抵沪后,又特意与女儿分住不同酒店。决赛现场,肥肥姐身着绣花图案大红民族服装,突然现身。看到母亲身影,欣宜泣不成声,责怪母亲不听话。但肥肥姐大笑道:“女儿回家乡表演,我这个做妈的即使高烧发到105度,哪怕被抬出演播室,也一定要来。”彼时,她身体虚弱,说话时,几乎有点站不住,我紧紧搀扶着她,仍能感到她身体不停颤抖,但表情仍坦然自若。观众为肥肥姐那难以言表的母爱所感动,以掌声向这位伟大的母亲致意!可是,回到后台,肥肥姐立刻瘫软在沙发上,歇了一会儿,握着我的手,轻轻地说:“真想再去‘岐山村’看看,可惜已力不从心了。”
时间忽忽已过十二载,但刹那的感动仍时常浮现脑海,也祈愿肥肥姐,这位在愚园路度过童年的“开心果”,在天上永远笑声朗朗。
二〇一九年七月廿一日晚
作者:曹可凡
编辑: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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