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文研院西北史考察团在固原段秦昭襄王长城遗址留影
2019年6月24日下午,考察团所考察的平夏古城(位于固原市原州区黄铎堡村)就位于清水河左岸最重要的支流冬至河东岸,东距清水河亦不足十公里。事实上,清水河谷是一条宽广的川道,上引《武经总要》说萧关路“地形平敞”,确然是实际的描述。《宋史》卷八七《地理志》“怀德军”(即平夏城)说平夏城“东至结沟堡一十五里,西至石门堡一十八里。”(第2160页)石门堡即须弥山侧的石门关,结沟堡即在今清水河东岸的甘沟村。石门堡、平夏城与结沟堡三座城堡,自西向东构成一条防线,扼住清水河及其支流冬至河流经的川道。
考察团接着考察了王浩堡(在固原西北杨郎乡),也就是与平夏城齐名的“灵平砦”。灵平砦在平夏城南十二里,二者相距甚近。灵平砦东至古高平堡一十五里,西至九羊寨三十二里(《宋史》卷八七《地理志》,第2160页),也是由三个堡砦构成一道防线。
正因为清水河谷是一条较为宽阔的川道(远比茹水河谷为宽),所以,自秦汉以来,它就是从固原北渡黄河的最重要的通道,一直非常著名。固原以北的战国秦长城,蜿蜒在低缓起伏的山岭间,也说明清水河谷及其两侧,实际上是自古以来的大通道,而并非北南不同人群的天然阻隔。
可是,这条河,在文献记载中,最初的名字,也并不是蔚茹水或葫芦河,而是乌水。汉代有乌氏县,王莽时改称乌亭。《汉书·地理志》安定郡乌氏县原注称:“乌水出(县)西,北入河。都卢山在西。”(中华书局本,第1615页)汉乌氏县,向来被定在崆峒山之东,乌水在其西,北入于河(黄河),当然只能是今清水河。《续汉书·郡国志》安定郡乌枝县下刘昭注补说“本传有龙池山。《地道记》曰乌水出。”(第3519页)刘昭补注所引《地道记》,当即王隐《晋书地道志》,则乌水出龙池山之说,晋时即有。《水经注》卷二《河水》二经文记河水东北流,过安定北界麦田山,注称麦田山在安定西北六百四十里。据注文,河水东北流,过麦田城后,东北,“迳于黑城北”,又东北,“高平川山注之,即苦水也。水出高平大陇山苦水谷,建武八年,世祖征隗嚣,吴汉从高平第一城苦水谷入,即是谷也。东北流,迳高平县故城东,汉武帝元鼎三年置,安定郡治也。”(江苏古籍出版社,点校本,第187页)此处河水所经过的黑城,一般认为即在今中卫市南,黄河南岸,很可能就在沙坡头以东至清水河入黄河处;那么,黑城之得名,显然与“乌水”有关。换言之,“乌水”之“乌”,盖取其“黑”意,乌水应当就是“黑水”。而“黑水”又名“苦水”。苦水之“苦”,很可能是当地人群所说“黑”的发音(有类于“喀喇”之类)。总之,这条河最初的名字,应当是“乌水”,亦即黑水,用早期当地人的发音,则近于“苦水”。“乌水”(黑水)、“苦水”,均当言其清澈冷洌。今名“清水河”,乃是其古名的延续。至于“高平川水”(以及唐代的“原州川水”),则是以城邑、政区名称其水,是从外部给予的称谓,无须讨论。
自北朝隋唐以来,固原地区多有突厥等诸种人群移住。此点,近年来的研究甚悉,已较充分地揭示了中古时代固原地区多种人群混居、多元文化共存的状态。《旧唐书·地理志》原州萧关县载:“贞观六年,置缘州,领突厥降户,寄治于平高县界他楼城。高宗时,于萧关置他楼县。神龙元年,废他楼县,置萧关县。大中五年,置武州。”(中华书局,点校本,第1407页)贞观六年(632年)初置之缘州领突厥降户,当为羁縻州。至高宗时改为他楼县,属于正县。贞观间与缘州同时设置、共受原州都督府统领的亭、达、要三州,也可能是羁縻州,三州后来并入了原州所属各县,其所领突厥降户也当被编入各县。总之,唐前期,原州境内当有较多的突厥户移入。可以想见,大批突厥语系的人群进入清水河谷之后,对于这条本称为“乌水”的河,自然用突厥语发音,这就是被写成中文的“卢水”(“卢水”之意,即黑水)。
“蔚茹”与“葫芦”很可能就是突厥语所发“黑”音的汉字书写,与“芦水”的“芦”是相同的。《新唐书·地理志》记银州真乡县“西北有茹卢水”(第974页)。“茹卢”应当是连绵词,即“卢”(《太平寰宇记》卷三八银州真乡县下作“茄芦水”,其“茄”字,当为“茹”字之误;但反过来,《新唐书》所记的“茹”,也可能是“茄”之误,“茄芦”可能更近于突厥语或北族语系中“黑”的发音)。所以,“蔚茹水”或“葫芦水”都可能是指黑水,或者在“卢”前加了一个界定词或发音词,“蔚”或“葫”。又因为中唐以后,实际上有大量的党项、吐蕃进入清水河及茹水河流域,所以,或者可以进一步揣测,“蔚茹”本出于突厥语,而“葫芦”则是党项或吐蕃语对同一个词发音的汉字书写。
位于葫芦河与烂泥和之间的羊牧隆城 任超 摄
**葫芦河
2019年6月22日,文研院考察团自平凉西行,穿越六盘山,隆德下高速之后,北上,经过秦回中宫遗址,到兴隆镇,吃午餐。之后,考察好水川与羊牧隆城。我们所考察的这条河谷,汇入葫芦河的地方,叫王家沟。河谷的中间有一个乡,叫杨河乡。再向东,就是属于隆德县的好水乡。这道河谷基本上是东西走向,两侧山岭不太高,坡较缓。这条河,就是葫芦河东面的支流好水河。河很小,实际上只能算作一条小沟,虽是夏天,也只有很少的水,一步就跨过去了。
羊牧隆城位于葫芦河与烂泥河之间。《武经总要》前集卷十八《泾原仪渭镇戎德顺军路》“隆德砦”条说:“天禧中筑砦,属渭州,地名邪没笼川,藩语讹谓之羊牧隆城。”(《中国兵书集成》影印本,第917页)按照《武经总要》的记载,隆德、静边、德胜诸砦周围地区的居住人群早已以诸种“蕃”(主要又是党项、吐蕃)为主。邪没笼、羊牧隆其实都是蕃语发音的不同汉字书写。这条河称为“邪没笼川”,城其实是以河川为名,“羊牧隆城”其实也就是“邪没笼”。
这条河,在汉文文献记载中,最初的名字,是叫瓦亭,盖以关亭名称水。《续汉书·郡国志》安定郡乌枝县原注:“有瓦亭,出薄落谷。”刘昭补注谓瓦亭乃牛邯军处(第3519页)。《后汉书》卷十三《隗嚣传》说光武帝建武八年(32年),汉军征隗嚣,“牛邯军瓦亭”。李贤注称:“安定乌支县有瓦亭故关,有瓦亭川水,在今原州南。”(第528页)则“瓦亭川水”乃因“瓦亭关”而而得名,其本名(亦即当地人的称谓)则应当是“薄落谷”(至少是上源)。“薄落”的本义若何,难以详知,但它应当是当地人称谓此水发音的汉字书写,所以,并不具有汉字字面的意义。
瓦亭水是一条大水,基本上是南流,经过陇山西麓,会合六盘山南麓、陇山西麓的诸多支流,所以,又以“陇水”著称。《水经注·渭水》记渭水出岑峡后,入新阳川,东流,“与新阳崖水合,即陇水也。”其下谓陇水东北出陇山,西流,迳瓦亭南。这一条源头河,《水经注》没有说明,但应当就是《续汉书·郡国志》注中所说的薄落谷。薄落谷水西流,在瓦亭附近,与从其西侧流来的一条小河(此水东南流,故当在薄落谷水之西)相会,之后,称为“瓦亭川”。瓦亭水又西南流,相继汇合清宾溪、黑水。“(黑)水出黑城北,西南迳黑城西,西南流,莫吾南川水注之,水东北出陇垂,西南流历黑城,南注黑水。黑水西南出悬镜峡,又西南入瓦亭水(第1480—1481页)。这样,古瓦亭关水的上源,就只能是发源于今原州区张易镇东北的马莲川。马莲川发源后,西南流,经过张易镇与马莲乡,在今将台镇附近与自北而来的乌龙河相汇。那么,今乌龙河(被视为葫芦河的正源),就应当是《水经注》渭水篇“瓦亭水”条所记的黑水。实际上,“乌龙”本身,也很可能就是从“邪没笼”、“羊牧隆”等称谓中演变而来的,应当就是“黑水”的意思。古时河川“互受通称”,瓦亭水与黑水汇合后,既可称为瓦亭水,也可称为“黑水”,所以,二水合流之后,自可通称为“邪没笼川”,世变音讹,遂成为“葫芦川”;而合流之前的瓦亭水,也可以称为“邪没笼川”,音变字改,渐成为“马莲川”。所以,马莲川、乌龙河、葫芦河,其最初的源头,都应当是“黑水”,用蕃语表达的音写成汉字,就是“邪没笼”(羊牧隆)川。
关于“好水”,也值得注意。据上引《宋史·地理志》,灵平砦初称“好水砦”,它位于向北流的“黑水”(蔚茹水、葫芦河)的一条支流“好水河”岸边,而被称为“好水砦”。“好水”有可能是宋人对“黑水”的改称。这不仅因为“好”“黑”发音相近,可能更因为“好水”好,“黑水”不好,且是蕃人的称谓。同样,南流入渭的葫芦河(黑水)也可能被宋人改称为“好水”。所以,“好水川”有可能就是“黑水川”,也就是邪没笼川。“好水川之役”,或者就发生在葫芦河上,而不是其东面的支流今好水河上。当然,这只是一种揣测。
**“黑水”及其意义
6月22日的考察,离开羊牧隆城以后,沿着葫芦河谷北上,经过将台镇、硝河乡,在西吉县城关镇东转东行,走固西高速,在偏城乡下路,看了偏城,然后回固原。固西高速(国道309)稍北,基本上可以看作为葫芦河与清水河的分水岭。两条河好几条支流的源头,相距其实很近。清水河北流入黄河,葫芦河西南流入渭水,在历史上,当地人群都把它们称为“黑水”(苦水、蔚茹水,邪没笼川、葫芦河等)。流经彭阳、镇原二县境内的茹河却本不称为“黑水”,其所以被称为蔚茹水、葫芦川,却是由于“地名搬家”的缘故。
“黑水”之称,颇值得注意。“黑水”之本义,应当是指清澈冷冽的溪流,意在强调其水之清,所以,“黑水”就是“清水”,其水是否很深而使水成黑色,可能倒不是重点。《禹贡》黑水之所指或所在,自古以来,众说纷歧,却少有人追问何以称为“黑水”(并非完全没有)。搜检《汉书·地理志》以来诸地理志,可以见到很多的“黑水”。《水经注》更记载了许多不同语言源头的黑水。这些黑水,大抵都分布在游牧与农耕区域的交错地带,而语源属于游畜牧人群的黑水,更集中分布在牧农交错地带靠近游畜牧区的一侧。而这些地名的变动,实际上又反映了牧农业人群的变动。
在这次考察过程中,我一直在思考与此相关的问题。在东海子考察时,我在观察东海子与夏季牧场的关系。在从兴安岭到青藏高原东缘横断山脉及其稍南、稍东的燕山、太行山、句注山、横山、六盘山等地区,散布着一系列中高山草地。在历史时期的很多时间里,它们被游畜牧人群作为夏季牧场或转场牧地使用,中原王朝也往往将之作为群牧地。在这样的牧场或草地或其附近,往往有山被称为“黑山”,有水被称为“黑水”(使用不同的语言称谓),也往往有湖泊(渊、池、海子)。山、水、湖又往往被赋予了某些神圣意义,而受到祭祀或信仰。关于这种地带的“山”与“湖”,已经有一些研究,而关于“水”,特别是不同语源的“黑水”(似乎汉人更多地使用“清江”“白水”之类的表达,指称同样是清澈的河流),却还没有见到有深度的研究(可能是我的孤陋所致)。
需要说明的是,在牧农交错地带,并非所有的河流,都是清澈、可以称作“黑水”的。实际上,有不少的“黄水”(黄河、西拉木伦是随手捡到的例证)或“泥水”。这次考察的前两天,是在庆阳、环县境内跑。流经环县、庆阳的河流,马领河(马莲河),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泥水”。《汉书·地理志》北地郡“郁郅”县下原注:“泥水出北蛮夷中。有牧师菀官。”(第1616页)居于“黑水”地区的“蛮夷”与居于“黄水”的“蛮夷”有无不同、有怎样的不同,实在是一个非常有趣味的话题。
(承考察团成员、北京大学历史系博士生于志霖提出宝贵意见,谨致谢忱)
作者:鲁西奇(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编辑:于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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