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工作几年后,开始自己独住。有了自己空间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带回一条狗。狗是边境牧羊犬,才断奶。捧在手里是个毛团,放在地上,滴溜溜绕着主人脚转,黑白两色,煞是好看。小狗和小囡一样,入夜需要人照顾。表弟让它卧在脚侧,自己睡不安稳,每隔几个小时起来,查看、喂食、添水、擦拭。黑暗里,没有开灯,全凭直觉,人知道狗在那里,狗也知道人在那里。小东西探身过来,怯怯不敢上床,只用舌头舔着人的手,湿润的、温热的,小鼻子冰凉,没有一个字,却像交付了千言万语。
表弟说,我现在知道了做家长的责任。
屋里添了一个生命。把一个男人完全改变了。表弟给我们发微信,内容渐渐都围绕狗。网上流传的可爱的滑稽的小狗视频、养狗圈分享的喂养禁忌视频、还有就是他的边牧的视频,在他的指引下学会了听口令坐下,或者在他不在家时咬坏沙发。我们去看他,给狗带球、带玩具,就好像真的是家族中添了一个子侄。他开着电视机找电影给我们看,一如过去我们聚会时常做的那样。但他的手拿着遥控器划来划去,再也没有停留在喜剧片或者漫威片上,而是选择了关于宠物的电影。
表弟的妈妈——我的阿姨——周末去看儿子,便多了一项任务:照顾狗。狗日长夜大,几个月后便有半人高。阿姨张罗表弟和我们吃饭,把狗圈在客厅的栏杆里。其实它已经一跃就能跃出来了,但却乖乖地留在那并不能约束它的栏杆后。长长的吻部探出来,嗅着桌上饭菜味道,好奇又向往,却只在栏杆后跳下跳上,小脚脚频频落在地上,指甲扑簌簌地响,是百爪挠心的痒。大家笑起来。一间房间,因为有了这些画面,就不是建筑物里空洞的隔间,而是一个家。
阿姨侧着头看边牧,说,讲起来,我们家也是有养狗传统的,我们小时候,你的外婆家也养过一条狗。你妈妈告诉过你吗?
我说,我听妈妈说过,叫阿黄。它会下楼,迈着腿,笃笃笃沿着木楼梯,从二楼厢房下到弄堂里去玩。
阿姨说,那你妈妈说过阿黄后来的事?我说,没啊。
阿姨说,阿黄是三舅舅带回家的,但三舅舅的单位经常需要派人出差,三舅舅到外地一去去几个月。家里另外两个舅舅都去安徽插队,剩下几个姐妹说是上学,一多半的时间都要下乡劳动。那个年代,谁也顾不了谁,一片混乱吧,小狗没人喂,只好自己到野地里去觅食,染了病回来,弄堂里的邻居看到了,都说留不得了。
三舅舅回到家,看到阿黄这个样子,就带它再去野地,那里有人专门结果狗。三舅舅就拜托人把狗吊死了。尸体带回家,用阿黄烧了一碗肉。阿姨说,没有人动筷子,只有三舅舅一个人全吃了。狗是他带回的,狗是他带去的,最伤心的是他。
我说,我妈妈只讲过,阿黄会听指令,阿黄喜欢羊肉。有一次家里烧羊肉,阿黄什么都还没吃到呢,光是闻到香味就已经高兴坏了。我妈妈还说过,阿黄会辨别脚步声,知道是家里人来了,它就会蹲在门口,尾巴摇啊摇,全心全意地等。
阿姨说,是啊。原先你们都是小孩子,和你们说老话,讲前面那半段就行了。
表弟的边牧,扑咬着一只恐龙玩偶。忽然一口咬到恐龙的肚子,里面藏的按钮发出“嘟”的一声。边牧唰地抬起头,眼睛乐的放光,到处找我们的眼睛,拼命摇着尾巴想叫人看它,它找到了这么新奇的机关。真像一个小囡,真想叫人夸它。
回家后我第一次问妈妈,阿黄是被人吊死的吗?妈妈说,她那时候读中学,要去郊区劳动,住在农民家里。忽然一天生产队下令,要求所有农户把自家养的狗打死。我说为什么呀?农村看家护院不都有养狗习俗吗?妈妈说,我们也不知道,只知道上面规定要打死,所以必须打死。那是真的打,吊在门板上,一棒一棒打死,不是杀猪杀牛那样,给个一刀痛快。妈妈说,我们这些学生,就逃得远远地,远到再也听不到那声音……那些声音……直到傍晚回到农民家里,夜晚的村庄,非常非常安静。
我们坐在厨房边说这件事。我想我不会明白那个一刀切的规定。就像我永远也不会明白,舅舅那天独自吃到碗见底时的心情。
我们现在住的小区,也有人养狗的,也有人讨厌养狗的,各自占着理,和所有居民区一样,偶有矛盾,但到底算相安无事。但有一次,几条流浪狗跑到小区里,连日盘桓在老人和儿童玩耍的健身区边上,引发众人畏惧。外地新闻里,流浪狗撕咬儿童致伤致残,或者青壮年得了狂犬病死亡的消息被发到邻居群里。再爱狗的人也不好说什么了。有居民打了电话报警,不久有执法的车来,捉走了那几条。
执法的车停在小区的那天我正好路过。白色车厢后面一只笼子,笼子里关住一条狗。吐着舌头,快速喘气,两肋一鼓一鼓,夹着尾巴,不发一声。它毛色油亮,显示出健康和年轻。
门卫后来告诉我,说这几条狗呢,也不算完全没人管,对面小区看垃圾房的人一直在投喂。
那个垃圾房沿街而设,说是收集垃圾,但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毫无异味。有时我骑着自行车经过,看到垃圾房的空角落里,这家人设了桌子,女人捧了碗吃饭,小孩俯身做功课、看书、听音乐。我想这幅画面里,本来有他们和这几条狗一起玩耍的场景。不知道垃圾房里的孩子,有没有为这几条狗命名。也许只是给一点剩饭,就能得到一个生命全部的依恋与爱。但是,现在不会了。
作者:沈轶伦
编辑: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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