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斯特:
用整部小说来说明马塞尔如何成了作者
作为作者的“我”回顾生活着的“我”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是现代小说起源之一,一般来说,普鲁斯特会被认为是“意识流大师”,“但其实这是一个误会。”熟谙法国文学的车槿山举出《追忆似水年华》中的一个句子:“长久以来,我睡得很早。”他说,这是一句概括性的语句,并不是在描写时间中的偶然性。
但是,普鲁斯特的《追忆》为后来的现代小说作出了贡献,“主要体现为小说中的‘我’是分裂的。”车槿山认为,小说中的第一人称“我”有二重性。其中一个是站在写作终点的“我”,具有超越性,这个“我”在回顾过去的事情;而另一个“我”则是在生活着的“我”,是经验性的“我”。过去的“我”所不明白的事情,在之后的时间中,在写作者“我”那里获得了意义。
“小说中,时间、生命在流逝,最终,马塞尔发现只有通过写作才能找回逝去的时间,才能发现生活的意义。所以在小说的结尾处,他才成长为一名作家。”车槿山认为普鲁斯特的小说之所以是现代小说,是因为他的整个小说都是在写“文学形成的过程”。
热内将这部小说形容为“马塞尔成长为作家。”罗兰·巴特也认为,普鲁斯特是在将写作、文学不断地“放到明天”,马塞尔在小说中一直在声明自己“要写作”,他把“声明写作”变成了“写作”本身,变成了小说的主要内容。
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1871-1922)与其代表作《追忆似水年华》
乔伊斯:
暴露文学的形式与技巧
引起读者对小说边界的意识
“《尤利西斯》写了都柏林各种各样的人的生活,就像是一部人类史。但它为什么不是一部现实主义小说,而是一部现代主义小说呢?”车槿山发问,并给出两个角度回答。
首先是因为《尤利西斯》和《奥德赛》之间的互文性,《尤利西斯》(Ulysses)是奥德修斯的罗马拼法。“奥德赛一般有着两个形象:一个是狡猾有阴谋的人,另一个则是流浪但是坚决要回家的人。”车槿山指出,尤利西斯是在都柏林流浪,在这一点上与《奥德赛》有着呼应、同构的关系。
除了流浪,乔伊斯在每一章的开头都标识出《尤利西斯》与《奥德赛》之间的同构关系。乔伊斯的写作是“以小说的源头来结构、组织自己的小说,建立并行关系——一个流浪的人回家的故事。”乔伊斯在写作的时候参照《奥德赛》,并且很明确地表现出自己的写作是在与荷马史诗进行对话,是一次虚构行为。
“如果说《追忆似水年华》是一部个人的内心史,那么《尤利西斯》可以说是一部人类史。”《尤利西斯》用了特别多的并且非常明显的技巧,他的技巧好像是为了让人看出来一般,并不隐晦。车槿山具体谈到《医院》一章,其中用了三十多种文体,而这三十多种文体刚巧是英语发展史上的三十多种文体。他还给自己的每一章规定了特定的形式、特定的颜色、特定的主题等。
“他用了非常多的文学技巧,并且公然暴露出自己所用的技巧,这就是他写作的现代性。”从读者的维度来看,这样的写作方式可以引起读者对小说边界的意识,车槿山打比方,就好比如果世界直接暴露在你面前,你会认为世界就是真实的,但如果有人告诉你这个世界其实是由一个人讲出来的,那么真实性就值得怀疑了。“叙述者就像是‘中介’,他的讲述就是在过滤,那我们可以问,这个叙述者做了怎样的过滤?这个叙述者有着怎样的立场、文化背景,让他做这样的过滤?”
爱尔兰作家、诗人詹姆斯·乔伊斯(1882-1941)的代表作《尤利西斯》,封面左边为奥德修斯,暗示二者的互文性
福克纳:
叙事是主观的,接近真实可能吗?
通过语言构建一个比世界更真实的仿真世界
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直译可以译为《声音与疯狂》,车槿山分析,“这可以理解为是小说家的声音和世界的疯狂。小说家的声音指向的就是元小说。这本书是福克纳围绕一个故事,用五个人的声音写了五遍的小说。”
凯蒂是《喧哗与骚动》中最为中心的一个人物,整部小说的其他人物都围绕着她讲了一遍自己视角里看到的故事,但她自己没有说话:“第一遍是由家中三子班吉所讲,他是一个白痴,他的叙事是最为混沌不清的。第二遍则是由长子昆丁叙述,他的叙述虽比班吉要靠谱一些,但他后来也跳楼自杀,是一个半神经质的叙事。第三遍则是由次子杰生叙事,这是资产阶级分子,非常自私的个人主义的叙事,也是漏洞百出的叙事。而第四遍,则是由黑人保姆来叙述,黑人保姆的叙述更加贴近传统讲故事的方式,是劳动者的叙述。最后一遍叙事,是像历史学家写出来的编年史,它放在最后,也是最靠近历史真相的叙事。”叙事由混沌一步步走向清晰,虽然体现出事件真相会随着叙事视角的变化而变化,我们可能无法接触到历史真实,但是福克纳的写作呈现出一个线性接近真相的趋势。
“《喧哗与骚动》的写作方式与顺序编排与《圣经》第一部分《四福音书》相通。”《四福音书》是由马太、约翰、马可与路加写的四部介绍耶稣生平事迹的书,耶稣同样也没有作出叙述。
车槿山认为,之所以福克纳要这样安排叙事顺序,让叙事由混沌步步走向清晰,是因为他希望在小说中构建一个比现实世界更加真实的世界,“他希望建立一个仿真世界。”福克纳追问的是小说的诞生,追问的是小说家功能的问题。在《圣经》当中,上帝通过语言创世,在小说家这里也是这样的,小说家是自己创造的世界的主人。福克纳并列多个叙事,向读者展现出:在不同的叙述者那里,世界的真实是不一样的。
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1897-1962),获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品《喧哗与骚动》(The Sound and the Fury),创作于1929年,后多次被拍为电影
卡尔维诺:
“小说因素狂欢的世界”
写了十篇小说的开头,但都没有结局
谈及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车槿山将之归为“更接近后现代写作。”“元小说”是在小说当中议论小说自身,而后现代的写作是在小说之中展现“一切元小说的毁灭”,也就是,在小说中议论小说写作的不可能。
《寒冬夜行人》涉及了约十篇小说的开头,但是没有一个开头能够发展下去,没有一个开头能有结局。故事中的男读者欣喜地购入《寒冬夜行人》这本书,却发现该书装订出现了错误,他上书店要求更换,遇上女读者同样来要求更换。书更换好了后,他们又一次发现无法读下去,请教过大学教授后发现是译者马拉纳造成的。马拉纳因为私人原因没有忠实地翻译,而是东拼西凑,使原文无法重现。男读者希望找到《寒冬夜行人》这本书,但是最终没有办法找到。故事的最后,两位读者都没有看到这本书,最后他们选择了结婚。
这部小说几乎涉及了小说所有的问题:读者、翻译、小说类型等等。“这是小说因素狂欢的世界,但是任何一种小说因素都没有成长。”车槿山告诉大家这部小说的价值就在于叙述了一个“元小说”不可能的故事。
“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都是文学爱好者,他们一直想要读那本叫做《寒冬夜行人》的书。但最后他们开始怀疑文学。那怎么办呢?那就结婚吧。”车槿山认为从传统故事到现代小说再到后现代小说,实际上形成了一个循环:在古时候小说只有两种结尾,一种是男女主人公受尽磨难结为夫妻,一种是两人双双死去。在《寒冬夜行人》的结尾,二人选择结婚,一方面是二人寻求“文学本身”而不得,于是返回了生活本身;另一方面也是卡尔维诺对后现代小说的出路给出了一个自己的回答,“最终小说还是回到了童话问题,小说对象又一次回到了传统小说所讨论的对象,也就是这个世界、生活本身。”
伊塔洛·卡尔维诺(1923-1985),意大利当代作家,主要作品有《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骑士》
西方现代小说的一个重要特征是“不断揭露自己的边界”,将自己的边界与创作过程展示出来。美国著名哲学家普特南曾提出“缸中之脑”的假说:一个人(有可能是正在读这段文字的你)的脑被切下来,放进营养缸中。大脑的所有幻觉都来自计算机传入的信息。对于他来说,似乎天空、周围的人都还存在,他甚至可以被输入代码,“感觉”到他自己现在正在这里阅读一段有趣而荒唐的文字。这一假说的根本性问题就是“你如何确认你所看到的、感受到的是真实的?”
西方现代小说不愿意呈现给读者一个“虚假的真实”,他们做的是让读者知道创作过程,知道小说世界的虚构性。听了车槿山的讲座后不禁反问道,如果我们的人生果真是泡在营养液里的大脑所接收到的幻觉,那你会做怎样的选择?选择沉浸在这一幻觉中,不去面对这一真相,还是直面这样的真相,活在清醒之中?这就是现代小说给人的反思力量。
作者:王新竹
编辑:李念 刘梦慈
责任编辑: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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