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一路上想着许多闲事,回来看了自家的睡铺,惨然无欢,连夜饭也不要吃,便上了床。这一夜翻来覆去,牵挂着美人,那里睡得着。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马。
卖油郎害了相思病。在外看了美女,起了欲望,回到家里,看着单身汉的被窝,念及自己的处境。惨然无欢,一词用得极妙,绘出一副好笑又沮丧的衰相。卖油郎是晚饭都没心思吃,躺在床上,只牵挂着美人。寥寥几笔,将一个动情的底层单身汉形象,写得跃立纸上,正是茶饭不思、无心入眠,写出了他心猿意马的失魂落魄,可怜兮兮。
大部分人想想也就算了,顶多夜里躺在床上,脑子里想着花魁的花容玉貌,感叹一下而已。真要以此为理想,还全身心投入,当成正经事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需要一个绝对自由的身份,单身汉显然最合适。单身汉正是小说家埋伏的线索,也是为小说顺利进行搬掉的绊脚石。试想如果父母健在,卖油郎是难有这份自由的。父母要是知道,儿子起早贪黑辛苦赚钱,为的是去睡花魁,定然会勃然大怒,不免设置障碍,这个计划自然也就难以开展。
卖油郎不但敢想,还敢于付之于行动。他计划攒钱,攒多少?春宵一夜,要十两银子,这是鸨母给王美娘定的价钱。对卖油郎来说,这个价格有多高?卖油郎的行当,卖的是香油,价格几许?间接参考明朝万历年间《宛署杂记》的一则记载:香油二十二斤,价六钱六分。算下来,一斤香油,能卖三分银子。刨去成本,卖一斤香油,赚不了多少,真是辛苦钱。十两银子,对走街串巷的小本生意人卖油郎来说,就近乎天价了!虽然明朝物价和故事发生的“靖康之耻”的宋朝相距较远,香油的成本和赢利空间浮动应该不会太大。
然而,在一个狂热的有执念的人看来,天价又如何?有志不在价高。卖油郎一狠心,做了一个勇敢的决定和一份匪夷所思的计划:
从明日为始,逐日将本钱扣出,余下的积趱上去。一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只消三年,这事便成了;若一日积得二分,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
从这份简要的计划书来看,目标很明确——攒十两银子;计划也周详——分三年进行,日积月累;方案也颇有操作性,每天存一分银子,一个月就是三钱,一年就有三两六钱银子,存上三年的确就够了。如果每日存到两分,或者三分银子,那好事将近。如果说与花魁春宵一夜的最初念头,因其疯狂,最多惹人一笑,一旦落实为具体的三年计划,不但听上去更为荒诞,还让小说有了一份意料不到的戏剧性和喜剧性。
为实现这份宏伟理想,一亲花魁芳泽,卖油郎当真是日日不辞辛苦,担油走巷,努力卖油,有时积三分,有时积二分,再少也要积一分银子。读到这个部分,我忍不住想笑,都说欲望是最好的激励,姑娘是最好的奋斗催剂,理想还是要有的,所言真是不假。可不是么?卖油郎只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就攒下了十六两银子。要是没有这个目标,没有这份动力,他怎么可能那么努力和勤奋。
如果把“睡一夜花魁”看作一个项目的话,目标虽然比较疯狂,但还算是明确,而且很勇敢。接着分析分析资源状况。卖油郎一缺钱,二缺身份,三缺关系,劣势很明显,全面处于下风,没有任何优势,不出奇招,是不可能获得胜利的。卖油郎有什么?一有爱,执念般的狂热情感;二有善良,三有耐心和时间,四是会卖油,能吃苦,不抱怨。虽说这都是虚的,以虚对实,有几分胜算?天知道,但看得出来卖油郎的人设品性端正,属于勤劳勇敢的类型。谋事在人,成事也就看天了。然而,某些高洁的品性,也会有意外的馈赠。再看花魁的资源状况,样样高出卖油郎太多。一有颜值,基础条件好;二有名气、价格高,她是有名的头粉,名满京城的名妓;三有才华,吹弹歌舞、琴棋书画件件皆精;四有关系,来往的都是大人物,小人物根本不接待。正如小说中酒保说的这样:
酒保道:“这是有名的粉头,叫做王美娘,人都称为花魁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弹歌舞、琴棋书画件件皆精,来往的都是大头儿,要十两放光,才宿一夜哩!
分析彼此优劣势之后,不难发现,卖油郎的“春宵计划”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唯一值得肯定的,就是计划非常疯狂,近乎做梦。感觉他生错了年代,要是在今天,他的这份疯狂和理想,肯定会让投资人都窒息。
对卖油郎来说,重点就是两件事,一是找到钱,怎么找?二是找到人,就是帮他安排与花魁见面的中间人。两者都很重要,没钱根本进不了门,没人近不了身。卖油郎很冷静,也很清醒,知道自己的差距,他制定了更具针对性的方案,第一便是积累资金,其次是建立关系,按卖油郎的社会地位,即使有钱也进不了花魁的门,必须得有向导。其他的软件建设,比如提升文化修养,已经来不及了,别说诗词歌赋,卖油郎连大字都未必认识几个。母亲死得早,13岁就被父亲卖给别人做小厮。考虑到“春宵计划”,本是一次性的短期项目,也的确没有必要考虑可持续性和未来的长期愿景。
设定目标,评估资源,制定计划,接下来就是执行计划。执行力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卖油郎的执行力,相当出色。他严格按照规划,一步一个脚印,交叉进行。先是努力工作,每日都存钱,风雨不止,一分一分积攒银子。找钱的方式有很多种,骗、借、抢、偷,变卖家产等,卖油郎没有铤而走险,也没有提前消费,他选用了最笨的方式,自己挣钱慢慢攒。这个方式显然具有某种道德隐喻。同时,他开始找人,投入时间去构建关系,找谁最合适?当然是最靠近目标最近的人,那就是鸨母。他隔三差五就去妓院附近卖油,借机认识了花魁的鸨母。因为他的香油重量好,价格又公道(估计有意低价),人也机灵,会说话,时间一长,鸨母就认他了,大家唤他作秦卖油。积攒资金,建立人脉,卖油郎的前期计划进行得有条不紊。
小说和后来的戏剧改编,对卖油郎的前期准备过程都是一带而过,语焉不详。可以理解,说是小说,其实是拟话本,也就是说书人的故事底本。听众最想听的,是所谓底层出身的卖油郎,经过不懈努力,能否逆袭,见到花魁并成功地睡了她。这才是百姓喜闻乐见的励志又狂欢的故事。作为故事,某些情节的简略和延宕,自然也就服务于阶段性的结果需求。
这也是拟话本被人批评文学性不高的地方。客观地讲,这个故事最有意思的地方,恰恰在于被忽略的部分,也就是卖油郎计划的准备阶段,他的攒钱过程以及中间忍受的盼望、煎熬、犹豫和自我安慰等,相信这个人的内心世界将会无比丰富和复杂。作为一个正常人,他肯定会不断追问自己,这么做值得么,是不是过于儿戏了,睡到了又怎样呢?会不会退缩?可以想象,卖油郎的这一年,过的是怎样焦虑又充满盼望的日子。问题在于,听书的人哪有这个耐心听这些,被说书人舍弃也就在情理之中。口口相传的故事,以及现场讲述的说书人,会结构性地忽略这部分内容,不符合话本这一形式的要求。拟话本尽管有所发展,传播载体和媒介也由讲述和听,变为纸质传播和个人阅读,不可能一下子对此提出更多要求。
这正是小说和拟话本的区别,是小说家和说书人的差别。正因为《卖油郎独占花魁》来自拟话本,自然保留了说书人讲故事的底本,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小说家的作品,但又具备了小说的雏形。用今日现代小说的管理去评析这部分内容,的确可以指摘其不周之处,但在拟话本的历史处境中,有其合理性和自足性。
——摘自《人世间多是辜负》,作家出版社出版
作者:李伟长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徐坚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