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美人伴此一夜,已慰平生——关于卖油郎的“春宵计划”(下)

2019-12-10信息快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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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曲折子戏《占花魁·受吐》剧照

得益于卖油郎出色的项目管理能力和执行力,前期准备计划提前完成。时间比原计划提前了快两年,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攒下银子十六两,多出六两来,怪不得老人说,钱是省下来的,有志者事竟成。人脉关系的建立也顺风顺水,因为他的香油价廉物美,妓院鸨母经常从他这里买油,和鸨母有了生意往来。

卖油郎的计划看似完美,但有一个隐患,那就是他没有和花魁发生过哪怕一次的直接联系。虽然他认识了鸨母,一般的庸脂俗粉,鸨母说了算。但在名妓面前,鸨母也不一定好使。卖油郎没有渠道和办法,与直接当事人花魁进行接触。

卖油郎攒够了钱,换了新衣,打扮一番,就兴致冲冲地跑去青楼。卖油郎花了二两银子,买通了鸨母,请她开个后门,帮忙安排,看在银子的份上,老鸨答应帮衬。卖油郎终于见到了千思百想的花魁王美娘。

美娘万福过了,坐于侧首。仔细看着秦重,好生疑惑,心里甚是不悦,嘿嘿无言。唤丫鬟将热酒来,斟着大钟。鸨儿只道他敬客,却自家一饮而尽。九妈道:“我儿醉了,少吃些么!”美儿那里依他,答应道:“我不醉!”一连吃上十来杯。这是酒后之酒,醉中之醉,自觉立脚不住。唤丫鬟开了卧房,点上银襜,也不卸头,也不解带,珣脱了绣鞋,和衣上床,倒身而卧。

蓄谋许久的梦想,实现了么?隐患果然爆发了。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王美娘出外陪太尉赏雪,半夜才回。鸨母骗她,没敢说是卖油的,只说有个开缎铺的秦小官人仰慕她,恳求看在鸨母的面子,接待一下。看着陌生的没什么名头的卖油郎,花魁心里很不高兴,本来就在太尉老爷那里喝过酒,这会自己又喝了十来杯,当场就大醉了,竟然睡觉去了,把卖油郎撂在那里。鸨母的求词,卖油郎都听在耳里,真是左右不是,只好枯坐那里。事已至此,还能怎么样,银子也花了,房间也进了,没有睡成不说,还坐在床边照顾了她一夜,醉酒的王美娘夜半醒来呕吐,卖油郎拿自己的衣服去接酒后秽物。

可以猜想那一刻,卖油郎心里估计是万马奔腾。辛苦一年才挣了十两银子,是来看一个姑娘在自己面前喝醉的么?姑娘你喝就喝吧,还非要连续十杯,瞬间灌个大醉,明显就是嫌弃人。即便卖油郎心里有爱,有疼爱人的心思,别忘了他是来干什么的,心里也定然憋屈得不行。

面对醉酒的美娘,小说中写到,“鸨儿送入卧房,向耳傍分付道:‘那人醉了,放温存些。’” 连鸨母都暗示了,倘若卖油郎只为泄欲,霸王硬上弓,也就了了。但是花魁大醉,对卖油郎而言,是意外的事件,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面对意外,卖油郎到底没有迈出这一步,为什么?可揣测有几层原因,一是不忍,佳人大醉,还呕吐连连,出于善良,不忍举动;二是不敢,说到底在花魁面前,卖油郎是紧张又慌乱的,心有怯意,他不敢轻举妄动;三是不会,根据小说前面的叙述,卖油郎不曾入过青楼欢场,未必有过性经验,也不像那些个欢场常客,轻车熟路。面对大醉的花魁,他不知所措,不知怎样才好。这一夜,卖油郎不但没做任何非礼的举动,反而悉心照顾了王美娘一夜。然而,正是这一个温情的夜晚,正是卖油郎的不忍、不敢和不会,让整件蓄谋已久的情感发生了质的变化。根据心理学的认识,始于身体和欲望的情感,在欲望受挫之后,情感的部分会得以自动强化。如果说一开始,驱使卖油郎预谋求欢的是欲望,是生理的冲动,这份没能达成的欲望,在这一夜完成了升华,更为纯粹,就趋于一种深沉的爱了。

第二天,王美娘醒来后,还是有些感动的,两人有一番对话。她问,昨夜我喝醉了,没有功夫招待你,害你白花了钱,你不后悔么?

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见责,已为万幸,况敢有非意之望!”

可怜这个年轻的卖油郎,有火发不出,有屈不能伸,还得装模作样,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卖油郎表现得很老实,很克制,但显然言不由衷。听听这番话,真实体贴又动听。用今日的话说,卖油郎就是善良的暖男,花了十两银子,来端茶倒水,细致入微。小说中有个细节,夜里怕茶凉了,卖油郎把茶壶揣在怀里暖着。美娘一听这话,更为感动,也是人之常情。想她一个青楼女子,寻常浪荡子的言语听过不少,但像卖油郎这么实在的老实人说的话,还是让她心生好感。然而,卖油郎的这种体贴话是发自内心的,还是自卑所致,装出来的谦恭?就未可知了。

美娘道:“你今日去了,他日还来么?”秦重道:“只这昨宵相亲一夜,已慰生平,岂敢又作痴想!”

在昆曲《占花魁·受吐》一折中,这几句话听来,颇令人感慨。卖油郎连连摆手,说以后不来了,不来了。来不起是真,代价太高。还有一个意思,本来就是一个短期计划,见上一面,圆了心愿,也就结了。卖油郎是清醒的,如果不是在青楼,比如说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他一生都不可能有机会接近。卖油郎知道,他一个卖油郎,在当时就是一个市井之徒,一个低贱的小商贩,不是达官贵人,也不是衣冠子弟。卖油郎的出发点,就是“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事情一完,就要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

卖油郎能做的就是都做了,没能成功,不完全是他的问题。本质上是社会阶层结构、身份悬殊差距的问题。只有两种情况才能改变:卖油郎取得功名,或者花魁落难,身份差距得以拉平才有可能。胸无点墨的卖油郎考取功名不可能,也不现实,那就只有花魁落难了,故事的最后正是这么发生的。有人说,卖油郎要是生意做大了呢?成为大财主行不行?也未必行。花魁接客:一要有功名有钱,二要有衣冠子弟,就是有才学。注意不完全是她本人挑,而是社会体制挑,她要是接待引浆叫卖之徒,她就做不成花魁,大户客人就不来了,青楼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卖油郎要去考功名,或者学琴棋书画和诗词歌赋,不是不可以,就是时间太长了,没有几年功夫,不可能有长进。卖油郎等得,花魁等不起,听书人更等不及。如此也就只有委屈花魁,再落一次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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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多是辜负》

李伟长著

作家出版社出版

从项目管理的角度来看,卖油郎是成功的,他有理想,有筹划,有执行力,也有效率。虽然他最终感性地放弃了临门一脚,恰是他的放弃让他作为一个人的形象得以产生,而不是一个被身体控制的欲望动物。当然了,他作为项目经理恰恰又是不合格的,因为善念和软心肠,放弃了本该获得的收益和投资回报。真的资本运行,保证预期收益是第一铁律。

卖油郎知道没有可能,还去谋求,也就自有一番可爱的傻。

美娘想道:“难得这好人,又忠厚,又老实,又且知情识趣,隐恶扬善,千百中难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辈,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

读到这里,我真是没有忍住,笑出了声,因为我看到了两个眼熟的字:好人。现在但凡一个姑娘,说一个男人是好人,发一张好人卡,那他就没戏了。这真是一个令人失落、又让人难以反驳的好词。试想一个姑娘,说哥你是个好人。好人听了还能怎样?总不能撇清说:大妹子啊,你误会了,哥我不是个好人。

当然,古时候,在花魁的话里,好人一词,应该指的是真的好人,有实实在在的内容,是褒义词,忠厚又老实,且知情识趣。从花魁的心理所思来看,她对卖油郎的评价可谓很高——于千百中难遇此一人,千分之一,算是人中翘楚了。我不免好奇,王美娘看到的卖油郎是真实的么?这些品质果真表里如一?大概未必。

小说前文讲到,老鸨收了卖油郎二两银子,答应帮衬约见花魁后,打量了一番卖油郎的穿着后,直摇头,说你不能穿着布衣来啊,你得穿绸缎衣服,扮成一个高级嫖客的样子,建议他务必添置新衣、捯饬干净,不然入不花魁的眼。老鸨的意见自然要听,她可是资深的专家。卖油郎一回家,就停工三天,好生休息准备,干了几件事:且歇这三日生理,不去卖油,到典铺里买了一件见成半新半旧的绸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闲走,演习斯文模样。正是:未识花院行藏,先习孔门规矩。

一是买了件半新半旧的绸缎衣裳。为什么是旧衣服?新的绸衣贵,根本的原因,这就是一次性计划,犯不着买新的,以后他根本用不上,就相当于现在的租礼服。二是穿着这一件绸缎衣服,卖油郎到街坊闲走,先习孔门规矩,演习斯文模样。此处颇有反讽,学孔门规矩,为的是去嫖妓,真是有出息。为何要穿着绸缎衣裳去闲走?这是什么讲究?这就是小说家的周密之处,顾及前后的叙述线头,力求文学的真实性。一来卖油郎长年走街串巷卖油,是挑着油桶的,即他平时最习惯的走路方式是挑着担子。不挑担子,穿着绸缎衣服走路,还要斯文得体,卖油郎根本不会,所以他得学习,得不断练习。二来,他吆喝买卖在行,但如何见面行礼,怎样斯文对答,一个粗鄙的小贩子,显然不会这些。本质上,他就是一个粗人。

卖油郎上街坊,学着走路打招呼,演习斯文模样,也就是说卖油郎学过如何让自己看上去更斯文。关键的方法,无非就是藏字诀,把自己卖油郎的身份和脾性遮掩起来,说着温和的体贴人的话。不妨推测,卖油郎在花魁面前的样子,很大一部分就是表演,这并不完全是卖油郎的本来面目。如果说忠厚老实,从面相可以看出一二,那所谓的知情识趣、隐恶扬善等内在品性,就有可能是卖油郎演给花魁看的,不是说几句体贴话就称得上知情识趣。在花魁面前,卖油郎是紧张、不知所措的。根据行为心理学的理论,一个人在缺乏自信的场合,尤其面对比自己地位高的人,会有意识地隐藏自己,会克制自己的天性,刻意表现出比平素更有礼貌、内敛的样子。不要小瞧了卖油郎的“演习”行为,更别忘了卖油郎的动机。花魁看到了卖油郎的部分真实,一部分是卖油郎根据自己对斯文的理解而虚构、修饰出给她看的。由此看,花魁的评价,显然拔高了卖油郎的品性,比如“千百中难遇此一人”的感慨,这用在卖油郎身上,显然有些许不搭。

问题是,花魁真的这么想么?这真实么?一个名满全城的花魁,不说阅人无数,也是见过世面的,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根本不可能全面准确地判断出卖油郎的秉性和品行。除非花魁以前遇见的男人都是豺狼虎豹,都是施虐狂,没有一个人待她温柔的,只有今天这个卖油郎才是温和。事实当然不是这样,单说这夜她去陪的太尉,就没有为难她,说是因为年纪大,没让她陪夜,倘若只为调戏玩弄,年纪大也阻止不了。花魁之所以给卖油郎这么高的评价,我以为原因有二,一是花魁见到的是卖油郎的表演,未必是他的本来面目。卖油郎的礼貌和周全,他发乎情、止乎礼的言语表现,不过是因为他穷。如果卖油郎身揣万贯银子呢?他还会如此小心谨慎、知情识趣么?还会体贴地端茶倒水、照顾有加么?自然未必。其二,这是小说家的强加给她的戏份。如果没有这等评价,接下来的故事就缺乏推进的情感动力。此处,她必须要对卖油郎产生认同,而且得是非同一般的认同。现在她看卖油郎什么都好,只可惜身份不对,他不是衣冠子弟,只是一个市井之徒。花魁的五星好评,清扫了两人未来结合的大多数障碍,只留下唯一障碍,就是他们地位的悬殊,这就为后面花魁落难的情节埋下了至关重要的伏笔。打破他们悬殊地位的最迅捷、最现实的方式,就是花魁落难,让她从花魁身份跌落到平民百姓,卖油郎与花魁才能有好的结局。

真是玲珑心思,笔到意到,小说的细节处理扎实严密,似无意的举动和线索,都有讲究,这就是生活的真实和文学的真实相辅相成最妙的例证了。即便到这里,美娘也只是对卖油郎颇有好感,还谈不上情感的萌生。一个底层小人物,要逆袭、感动一个女神,从古至今,都是一样的难于上青天。听书的、说书的包括读书的,也知道不可能,却又期望这种不可能能够被打破一次,即使在虚构的文本中打破。

卖油郎大概不知道,他辛苦照料花魁一夜,换来不过是“好人”二字。人再好,有什么用,老实忠厚,知情识趣,隐恶扬善,又有什么用?不还是“可惜是市井之辈”!如此看来,若是衣冠子弟,或者达官贵人,是不是好人,或许不重要。男人有功名富贵,有才有识,还知情识趣,就是理想配置。光会赚钱不行,光有才华不行,只会知情识趣也不是长久之计。对卖油郎来说,他一开始就知道,他是没有机会得到花魁的爱。奈何欲望所驱,情感所向,任性一回,做一回梦,梦醒之后,回到自己的生活,倒有些爱的骑士的风范。当然了,故事是故事,戏是戏,给百姓看的,总要给人欢喜结局。

天亮时,卖油郎要走。花魁再三说,你多留一会儿吧。卖油郎说,我还是走吧,要是别人知道,你接待一个卖油郎,有玷姑娘芳名,人们会笑话你,这不好。花魁点了点,没说什么,默认了。这段对白很妙,一个是小商贩,一个是青楼花魁,也有着难以跨越的阶层差别。卖油郎说出这番话,不是为自己考虑,而是为对方着想,即便这一别可能再难相见,这到底还是动人的。虽说这场蓄谋已久的疯狂爱恋,初以失败告终,小说到这里就已经够了,余下来的重逢和团圆,不过是写作者对普通读者的善意满足。后来阴差阳错,两人到底还是结为夫妻了。难以想象,他们的婚姻生活会怎样。

对卖油郎来说,疯狂过,只这一夜,已慰平生。

好一个已慰平生!

——摘自《人世间多是辜负》,作家出版社出版


作者:李伟长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徐坚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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