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刊博览】文化抗战中的韬奋同仁们
《书韵流长——老三联后人忆前辈》吉晓蓉主编 上海韬奋纪念馆编著 上海三联书店出版
杜重远
金仲华
高士其
上世纪三十年代,生活、读书、新知三家书店相继在沪成立时,上海已是中国救亡运动的思想中心和文化启蒙的发源地。邹韬奋先生时为文化抗战前列的旗手,一批爱国文化精英汇聚在他旗下,其中包括一批学有专长的归国留学人士。他们以笔当枪,团结一心,为抗日救亡发挥了各自独特的作用,影响巨大。
《书韵流长》收录四十多位老三联后人对前辈的缅怀文章。今年系韬奋先生诞辰一百二十周年,本报特撷取并刊发该书部分篇章,以纪念,缅怀为文化抗战贡献青春的前辈们。
轰动全国的《新生》事件
杜重远之女杜毅、杜颖
1933年底,韬奋主编的《生活》周刊被国民党当局查封。此时,留日归来的父亲杜重远与韬奋已是抗日救国心心相印的一对兄弟,《生活》周刊已成为父亲人生绝对不能分割的部分。父亲认为,抗日宣传不可中断,出版权利不容剥夺。于是挺身而出,倡议拿起笔作刀枪,发动“一场自己的反帝反日民族革命战争”。他以实业家身份,利用自己与国民党上层的关系,注册立案,创办《新生》周刊,毅然担任主编及总发行人,扛起《生活》周刊未完成的救国重任。
父亲郑重宣告《新生》光明正大的办刊宗旨:“站在一般民众的立场”,“为求民族生存而奋斗”,“力求实现中国民族的新生”。编辑部用了《生活》原班人马,邹韬奋、胡愈之、陶行知、周建人、曹聚仁等都撰过稿。
父亲在《新生》周刊专辟由其亲自撰稿的栏目“老实话”,先后发了七十三篇。他以短小精悍的杂文怒斥日寇的累累暴行,揭露虚伪的“中日亲善”,鞭挞不抵抗的权贵,反复强调国难意识,批评亡国心理,热情颂扬抗日英雄。很快,《新生》代替《生活》赢得了原有读者群的信任,不到两个月,发行量高达十几万份。父亲也因此成了日敌和投降派的眼中钉,但他毫无畏惧。
1935年5月4日,《新生》周刊出至第二卷第十五期时,日本人借艾寒松(笔名易水)写的《闲话皇帝》侮辱了日本天皇,向《新生》发难。《新生》被以“触犯刑章”“妨碍邦交”的罪名而遭停刊。父亲在1935年6月30日《新生》终刊号上义正辞严地写道:“本刊为反帝而创办,尽反帝的使命,现在又为反帝而牺牲。”
1935年7月9日,江苏高等法院二分院开庭审判。在日方压力下,法官宣判父亲“散布文字共同诽谤罪”,判刑一年两个月,立即送监执行,不得上诉。父亲怒吼:“法律被日本人征服了!我不相信中国还有什么法律!”旁听的国民满堂高呼:“打倒卖国贼!”散发拥护《新生》的传单。一时间,街头巷尾争说杜重远。进步法律界和进步团体强烈要求“立即释放爱国人士杜重远”,《申报》《大公报》的报道被国内各报刊竞相转载。这一抗议浪潮,最后导致了遍及全国的反日示威大游行。
父亲在狱中继续以笔战斗。1935年11月至1936年1月,他撰文七篇,刊于《新生》被封后生活书店创办的《大众生活》杂志。在《谁的和谐运动》中,父亲怒斥那些“腰缠累累”在国难艰危之时“备好了四窟、五窟、六窟”的中国新官僚们,指出“谁能和大众立在一条战线,谁就和谐成功;谁若丢弃了大众,谁就孤家一人”。在《爱谁的国》里,他对“披着人皮,干些鬼事”的洋奴、汉奸、军阀、土豪的所谓国家观嗤之以鼻,希望大众“努力使中国成为中国大众的中国”。在《金字塔上的人们》里,父亲揭露了国难以来告诉人们“要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而自己却在“捧明星,睡舞女”,准备投敌的那些老爷的种种丑行,称“民国以来的新官僚比前清时代的老官僚还要腐败到千百倍”。在《青年的爱国义愤》中,父亲郑重提出:“国事危殆到了这样急迫的地步,凡是能立在救国的共同目标上的人们,都应结成‘民族联合战线’来共同奋斗。”
1936年10月,在全国强大的舆论压力下,当局提前释放了我们的父亲杜重远。
《世界知识》的抗战传奇
金仲华之女金立勤
我的父亲金仲华大半生是新闻工作者。抗日战争时期,他专研国际问题,曾任多种报刊的编辑和记者。他在生活书店的《世界知识》编辑部时间最长,而他担任主编时,迫于当时抗战形势,竟带着杂志社从上海转到武汉、广州、香港、桂林、重庆,之后又回到上海,办办停停,历时八年。
《世界知识》创刊之前,国内外局势处于大动荡、大激变的前夜,中国正被日本帝国主义者肆虐侵略。以胡愈之为首的一批国际问题专家决定创办杂志来传播国际政治、经济、文化知识,唤起民众奋起抗战,时年二十七岁的父亲是筹办者之一。1934年《世界知识》在上海创办后,父亲每期撰文。上海沦陷后,时任《世界知识》主编的父亲率编辑部随生活书店迁往汉口继续宣传抗战,在汉口出版十二期。武汉形势趋紧,他被迫与编辑部人员南下广州,出了三期后,广州又告急。无路可走之际,父亲由廖承志推荐去香港任《星岛日报》总编辑,他就势把《世界知识》带去继续出刊。
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寇占领香港,《世界知识》被迫停刊。父亲和编辑部人员在地下党协助下辗转回到内地,拟在桂林复刊。但国民党当局执意不准登记,致使杂志中断四年。其间,父亲连续在其他刊物发表国际问题文章,他认为这也是贯彻《世界知识》宗旨的一种形式。抗战胜利后,他立即从重庆回到上海,着手恢复出版《世界知识》。
抗战时期《世界知识》有一种独特约稿方式,最早由创始人胡愈之提倡。那时编辑部仅两三个人,写稿的国际问题专家均系兼职,因此最简便的约稿方式是聚会。《世界知识》每隔两周召集专家开一次碰头会(聚餐会),座谈国际形势,确定选题,然后各自回去撰写。记得伯伯叔叔一般是傍晚来我家,有个子高高的乔木(乔冠华),亲切和蔼的邹韬奋,还有张明养、邵宗汉、羊枣、张铁生、郑森禹、胡仲持、张仲实、刘思慕等。他们先交换对时局的看法,接着选题分工,会议结束即开晚餐。父亲写文章,首先要占有翔实资料,让事实说话。他很有预见性,早在1934年10月就撰文说“目前世界上有两个激荡不安的中心,一个是远东的太平洋,一个是西方的欧洲”,我国是远东风云中最受到祸害的一个(《远东风云中的北太平洋》);1935年底,他明确指出:“目前正处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夜”(《海军会议和世界形势》);1939年2月,他进一步预言:“世界大战爆发的最可能的地方还是在东南欧”(《一九三九年几个问题》);同年6月,父亲指出“它(日本)的方针离不开独占中国,控制南洋,准备向世界做更大规模挑战的企图”(《国际的新形势与太平洋的新政策》)。父亲准确地预见了世界大战和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必然性。
《世界知识》的另一特点是图文并茂,易读易懂。每期有多幅针对时局的漫画、配合战局进展的战线图、统计表等,使人对时事一目了然。在报刊上运用形势地图配合文字分析国际形势发展,在中国是《世界知识》开的先河。他曾培养过三位绘图专家沈振黄、金端苓、朱育莲,后两位专为《世界知识》作图,由父亲撰写文字说明。
一位记者论断:“纸弹亦能摧敌。”父亲认为此话最能显示新闻事业在抗战中所表现的重要作用。
预见细菌战将发生
高士其之子高志其
父亲高士其在美留学期间,流行性病毒正在祖国肆虐,成千上万的人包括他的亲姐姐被这“小魔王”夺去了生命。他认定医学才能救国,从威斯康星大学化学系转到芝加哥大学改攻细菌学。他多次吞食食物毒细菌作自身感染试验。一次在实验室中,装有病毒的瓶子破裂,他受到脑炎过滤性病毒感染,中枢运动神经被破坏,手脚活动发生障碍,但他的思维依然清晰敏捷,他顽强地学完了全部医学博士课程。
1930年他回到上海,着手翻译《世界卫生事业趋势》《细菌学发展史》等介绍给国人。不久,他的病情日益加重,四肢近于瘫痪,仍因不满国民党贪官污吏愤而辞去南京中央医院检验科主任的职务,贫病交迫之下在上海亭子间开始了科学小品创作。1934年,父亲发表第一篇科学作品《细菌的衣食住行》时,将原名“高仕錤”改为“高士其”,郑重宣布:“去掉人旁不做官,去掉金旁不要钱。”经其好友、读书出版社创始人李公朴引荐,他正式投入文化抗战的译著出版生活,不仅成为读书出版社科普创作和译作的重要作者和编辑,还成为抗战时期中国唯一拿笔奋战且影响巨大的著名科普作家。作为优秀的细菌学专家,父亲准确地预见到细菌战的可能和反细菌战的必要;作为忠贞的爱国者,父亲认为要从最基础做起,唤醒民众对病菌的防御意识。在父亲看来,从事这项工作的意义,不但是引起对日敌警惕,更重要的还在于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不受侵害,以强健之身去拯救和保卫祖国,并使它富强。
父亲注意到,战士们在战壕中环境卫生很差,而平日避免虱子骚扰,是值得注意的一招。他为此写了《战壕热》一诗献给前线战士。他应约陆续写了《微生物大观》《细菌与人》《防毒面具》等科普作品。在《我们的抗敌英雄》中,父亲将细菌比喻为日本侵略者,把白血球比作抗敌英雄,写得通俗易懂,又有鼓动性。李公朴、艾思奇交口称赞,说它具有鲁迅杂文式的风骨。从此,父亲找到了一种把自己留美学到的专业知识,奉献给浴血奋战的中国大众的最好方式。
开始,他还能用抖动的手握笔艰难地书写近百篇科学小品;以后病情加重,就打好腹稿逐字口述,请人记录,一篇百字文章常需几天才能完成。1934年到1937年他创作的近百篇科普作品中,抗战题材占了百分之六十!
“八·一三”前夜,父亲写完《菌儿自传》第十五章。读书生活出版社的黄洛峰派同仁护送父亲去延安治病。在延安,父亲担任陕北公学教师,常被抬上讲台讲解防疫与防毒知识,在此基础上他写作了《国防科学在陕北》。
父亲病情不见好转,1939年12月被护送至香港。当时也在香港的茅盾向读者介绍了父亲出版的《科学先生活捉小魔王的故事》与《菌儿自传》。“小魔王”指各种危害人类的病菌,父亲用轻松的文体告诉读者这些毒菌是如何传播、扩张的,该如何预防、消灭它们。这在抗战时期既是急需普及的卫生科学常识,又是一种专门学问。茅盾先生称赞我父亲妙笔生花,将专业知识变成生动有趣的故事,各种毒菌在他笔下被拟人化,贪婪、狠毒、阴险——活像侵略人体的小魔王,读者能以此和抗战时期的现实生活作形象的比照,这样“使读者不但得到了与我们民族健康有莫大关系的知识,还激发了我们的民族意识,以及嫉恶如仇的正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