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文学的正本和副本
黄德海
那个副本的城市,才应该是文学中真正的城市,而那个正本的城市,只不过是一个与人无关、仅供思维体操使用的趁手场所。正本城市的写作者,很容易在人群中感到厌烦,他们或者把自己装饰成怀才不遇的落魄者,或者扮演一个不断反思城市弊端的天纵之才,只忙着把自己带着致命热病的情绪倾倒在城市身上。
现下文学讨论中经常使用的“城市文学”概念,其实早就脱离了它的原意,跟文学史上通常所讲的无关。文学史中的城市文学,是与中世纪的骑士文学对立的市民创作,主要描写市民的日常生活,围绕市民关心的问题叙述,有鲜明的世俗色彩。按这个定义,除了与“中世纪的骑士文学对立”的特点,中国古代的《三言二拍》和《金瓶梅》《红楼梦》,都属于这个范畴。目前所说的城市文学,则主要是指中国城市化规模扩大之后,以乡村为对应物的、围绕城市生活展开的文学创作,它承载着认识新问题、创造新价值的艰巨任务,最好还能对公众造成巨大的影响。
在要求文学完成上述任务的时候,对优秀城市文学充满渴望的作家和评论家,经常会举出巴尔扎克或波德莱尔的巴黎来表示期许--没错,很少有人提到布洛克的纽约--要求作家们写出城市的灵魂。没错,巴尔扎克和波德莱尔的巴黎的确栩栩如生,直到现在仍能供我们既痛又快地想象。甚至可以说,巴尔扎克和波德莱尔,几乎有效地提供了现今城市文学正本和副本的标准。
作为正本的城市文学,那个被称作城市的怪兽,不是灯红酒绿的虚荣市,纸醉金迷的名利场,就是无依无靠的他乡,孤独无告的异地,大口大口地吞噬着世间的温情。这类写作者,大多对城市采取高傲的旁观姿态,凭借冰冷的理智和残酷的想象,把城市驱逐出心灵中最柔软的部分,将其描摹为残酷的丛林法则设定的固定场域,异化的恶之花遍地开放。
城市文学的副本,则是把城市作为人们的置身之地,把城市从干枯冰冷的符号系统中还原出来,激活了城市的体温与脉象,显示出其内在的活力和神采。这样一座城市,不理睬理论赋予它的抽象命名,也不管什么现代后现代,它就是我们存身的世界,每日的生活,并不是那个在小说中久已被披挂上坚硬外壳的,叫做城市的异类。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那个副本的城市,才应该是文学中真正的城市,而那个正本的城市,只不过是一个与人无关、仅供思维体操使用的趁手场所。不管是因为启蒙理性带来的客体感太过强烈,还是西方现代小说对城市的冷漠描写太深入人心,正本城市的写作者,很容易在人群中感到厌烦,他们或者把自己装饰成怀才不遇的落魄者,或者扮演一个不断反思城市弊端的天纵之才,只忙着把自己带着致命热病的情绪倾倒在城市身上,根本顾不上管置身其中的人们的死活。
在典范的意义上,正本和副本的城市写作者,没有根本的区别。被认为写出了正本城市的波德莱尔,早就确认过:“谁要是在人群中感到厌烦,谁就是蠢蛋。我再重复一遍:谁就是蠢蛋,一个不值一顾的蠢蛋。”可现今的文学写作者才不管这些,尽管可能自小就居住在某座现实的城市之中,城市的寒暖却跟他们无关,始终在文本中做着城市常驻的观光客,偶经的异乡人。那个副本城市的书写者巴尔扎克,则完全是巴黎的老熟人,他在巴黎作过枪手,负过债,也依靠编造的贵族身份出入高级场所。巴尔扎克体味了巴黎的残酷,也享受过巴黎的繁华,他几乎就是巴黎的化身,是类乎他笔下的伏脱冷那样的巴黎精灵。
或许是因为副本城市的写作者只有城市这一个故乡,也或许是因为他们老早已经知道,无论你怎样看待这个城市,它都是人的置身之所,生存之地,因为居住日久,人就跟这座城市生长在了一起。在城市里长养的写作者,才不管那个正本城市一本正经的批判,愁眉苦脸的反思,而是把城市的自然景致和社会特征,以至浓浓的居家气息,自然而言地收拢在一起,酝酿,发酵,传达出其间的深味。那些他们笔下的人物,也将在这样的环境里活泛开来,起床,伸懒腰,化妆,然后大大方方地走进小说的正文。
这样一个副本的城市,其实也正是人们置身其中的世俗空间。它才不管人们怎么想它,只管自己是“无观的自在”,你“以为它要完了,它又元气回复,以为它万般景象,它又恹恹的,令人忧喜参半,哭笑不得”。它不是社会运动的附带部分,也不为社会大潮的升沉起伏背书,当然也不管人们怎样给它美名或骂名,而是朗然显出自身的样态来,即使不复杂,不深刻,也有着自为的勃勃生机。这个自为的勃勃生机,才给了城市中人一个宽阔的世界,让他们拥有一方安顿自己身体、欲望和精神的弹性空间,将所历的艰难和无奈清洗干净,在文本的世界里明亮地再生。
这个可以让人存身的空间,可以澄清一个长久以来的误解,即城市和乡村的截然为二。大概是传统对乡村的桃源式想象影响毋绝,正本城市里如果出现乡村,几乎总是冰冷城市的对应物,地方干净明亮,人心淳朴善良,即便土,也土得游刃有余,泠然自得。这种城市和乡村两歧的思路,我一直非常怀疑--无论城市还是乡村,不都是文学中的乡土吗,哪里有这么明确的界限?作为人的存身之地,哪里有那么明确城市和乡村之分,凡作品里人物身经的,不都是故乡?所有的文化产品,都是人为的产物,文本里的故乡,也只跟我们创造力有关。如果非得用城市文学称谓一类作品,也不该轻率地把没有好的城市文学归罪于现实。写不出、写不好的时候,我们该承认自己的精神创作力贫乏,而不是只顾抱怨。文本世界里的故乡,可以没有城市和乡村的差异,只有好坏之分,好的城市和乡村文学,有各种各样的好;而差的城市和乡村文学,也各有各的不好。
不要问我,那些好的城市文学写作者在哪里,我不知道。或许他们正散居在城市的角落里,为了解决生存问题,他们必须进入城市的深处,看到城市的秘密,然后在这个秘密的末端获得自己的口粮。或许有一天,从未放弃精神生活的他们,会坐下来,写出城市真正的灵魂?当然,可能也只是可能,劳碌的现代生活会把所有的可能都消耗殆尽,我们大概只好每天都盼望着奇迹。
(作者系青年评论家、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