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味书屋】怎一个愁字了得

2015-12-21信息快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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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怡微

■王宏图

不知从哪一刻起,你置身于一间狭逼晦暗的小屋内,迷蒙不明。你徜徉良久,费力地辨识着前后左右的方位。突然间,一个声音响起来,开头带着几分生涩,磕磕碰碰,渐渐变得顺畅,娓娓道来。它的音调在冷冽的沉静中蕴含着几许淡淡的哀痛,闪烁出一簇簇奇异的光焰。起先你还是仅闻其声,不多久,一个年轻女孩抬起头来,清癯的脸容上挂着浅淡的微笑,而底子里萦回着一股子坚毅、决绝之气,毫不留情地扫视着尘世间的纷纷扰扰蝇营狗苟,而人性深处那众多令人困窘的卑鄙龌龊之处更是逃不过她有时显得过于犀利的目光——这是张怡微作品最初留给我的印象。

在众多才情横溢的文本中,张怡微源源不断地向人倾诉的并不是镀着异国情调光晕的传奇,不是心灵鸡汤般的励志故事,或是皆大欢喜的陈词滥调,她展现的是市井小民的平凡人生,人们像空气一般对这些琐细的悲欢离合熟稔于心。但它们并不禀有田园诗的平和宁静,那些男男女女绷紧了神经,剑拔弩张,冲突一触即发:世事的险恶,人心的无常,青春的焦灼与苦闷,悉数浓缩在字里行间,而家庭成员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纠葛则成为回旋往复的主旋律。

远在十八世纪,面对一大群懵懂、心智未开的庸众,法国作家让-雅克·卢梭曾大声呼吁:“跳出童年时代吧,朋友,觉醒呵!”但对于张怡微笔下的少男少女,他们早已走出了纯真年代,踯躅在成人世界曲径遍布的迷宫中。尽管每一代人在青春期的躁动不安中都会或多或少地对前辈人尊崇的价值、有意无意为后辈规划圈定的生活道路心生鄙夷不屑,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陷入与父辈粘腻腻、欲说还休的对峙中。在我们面前展开的是一幕幕冗长、憋闷的室内剧,几代人游走在这狭逼的空间中,面面相觑,好不自在,但又不能不将自己的耐心撑拉到极限,谁都没有勇气轻易推开大门,像易卜生笔下的娜拉那样奔突而出。这一主题在张怡微初登文坛的《我真的不想来》中已初露端倪,女孩罗清清在篇尾撕心裂肺地呼喊着,“我真的不想来/我一点也不想来”,这一痛快淋漓的爆发集中表现了一代人的心声:他们面对长辈无休止的纠缠威逼,已臻于忍无可忍的临界点。而在日后的《你所不知道的夜晚》《试验》以及近期发表的长篇新作《细民盛宴》中,这一主题得以进一步再现,并拓展、衍化出一系列变奏。

不难发现,罗清清等人陷入的是由细密的血缘关系织缀而成的巨大网络,他们自幼便浸润其间。它那么温情脉脉,为人们在陌生世界的狂风骤雨中筑垒起了避难的巢穴。但它对他们又有一种致命的伤害,张怡微借罗清清之口,道出了它对后辈的束缚:“令她恶心的是这屋子本身,是那种亲密痴缠她的力量,多年来令她无法挣脱,无法遁逃。”在这里,没有独立的空间,没有个人喜好的自由,没有任心灵飞翔的天地——最重要的是没有选择自己生活道路、追求自己人生价值的自由,一切都得看长辈喜怒无常的脸色行事,一切都得施展走钢丝的高难度动作,小心翼翼地保持身段的平衡,惟恐不经意间稍有闪失便重重地坠落而下。从这个意义上说,家庭成了一座装着看不见铁栏杆的牢狱,怪不得一个多世纪前法国作家纪德会在《地粮》中发出刻毒的诅咒:“家庭,我憎恨你们!”

触摸到这一点,张怡微诸多作品里弥漫着拂之不去的悲郁之情也就不足为奇了。近几年她旅居台湾求学,宝岛独特的历史遭历、亚热带的风土人情与她有着某种天然的亲和性,她叙写台湾的大量非虚构性文字中同样洋溢着这一耐人寻味、令人陶醉的悲情愁绪。在《试验》和《细民盛宴》对家庭成员间复杂关系的精准描绘中,人们分明看到了心仪已久的张爱玲的流风遗韵,在新世纪的天空中得以传承,弹奏出一曲曲华彩的乐章。它将一切虚荣气十足的粉彩荡涤干净,留存下来的则是人世间赤裸的真相,复杂含糊的恩怨、暧昧不明的躁动、沦肌浃髓的悲凉,以及缓缓流淌的对未来的憧憬。在此,人生成了难解的僵局,绚烂的浪漫之花无法寄生其上,就像张爱玲《封锁》中的吕宗祯、吴翠远,两人一度沉溺于封闭的车厢内白日梦般的恋情中,一旦大上海那个盹打过之后,不近情理的梦也就随风而去。梦醒时分,他们感到的只是悠悠无尽的怅惘,无法用一个愁字了得,而李商隐的诗句则提供了绝佳的佐证:“此情可等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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