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电影史地标到美食街 沪海宁路乍浦路沉沦记
记得第一次到虹口看电影,是上世纪70 年代初,跟着大人从北海宁路上的公交61路终点站绕到海宁路乍浦路口,猛一抬头,一个庞然大物映入眼帘——这就是雄伟的胜利电影院。那时,虹口的高楼不算多,在我这个“杨浦的孩子”眼中,胜利电影院酷似一艘万吨巨轮,正待起锚远航……
那次看的电影,是阿尔巴尼亚故事片《宁死不屈》,今天看来,它谈不上有多少艺术水准,只是那位女主角让人印象深刻:冷艳,嘴角有一颗骄傲的痣——用现在的话来说,这就叫“性感”。依稀记得,胜利电影院二、三楼的外墙,已被女主角的巨幅肖像海报包围,影院美工师笔下的她,远比黑白银幕传神。
那时,海宁路乍浦路口,有四家电影院。胜利电影院位于乍浦路408号,原名“好莱坞大戏院”,由中国人投资,建成于1929年2月,后由德商、英商接办,先后改名国民大戏院和威利大戏院。1942年,更名为昭南剧场。抗战胜利后改名民光剧院。1949年12月易名胜利电影院。它曾被戏称为缩小版的“诺曼底公寓”,建筑立面呈圆弧“V”形,颇有“胜利”气势。
图片说明:胜利电影院
能与“胜利”一决高低的,是国际电影院,它位于海宁路330号,原名融光大戏院,由粤商梁湘甫、梁海生等建造,开业于1932年2月。1937年八一三事变后,改名求知大戏院。1946年5月改名国际大戏院。它坐北朝南,一如它“国际”的名字,高端大气,傲视群雄。
图片说明:国际电影越
而乍浦路341号的解放剧场和388号的虹口文化馆剧场,则像两位羞涩的村姑,在窄小的乍浦路上深藏不露。解放剧场的低调情有可原,它原是日本东和株式会社建造的东和馆,开业于1932年,座位为榻榻米,专映日本电影。抗战胜利后被作为敌产接收,改称上海文化会堂,是上海文化活动中心之一。
图片说明:虹口文化馆剧场
而虹口文化馆剧场,虽其貌不扬,但资格最老,它的前身是虹口大戏院。1908年,西班牙人雷玛斯在此搭建铁皮房子(俗称“铁房子”),定名“虹口活动影戏园”,这是中国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电影院。在中国电影史上,虹口大戏院赫赫有名,解放后虽曾两度改名,但老上海人依然习惯称它为“虹口大戏院”。
一个路口,四家影院,足以成就名副其实的“电影街”。
假如要为虹口设一个人文关键词,除了“鲁迅”、“左联”外,我想不出还有比“电影”更合适的标签了!
中国电影放映的历史帷幕,是从虹口徐徐打开的。1897年5月,虹口的礼查饭店(今浦江饭店)最早放映了电影。1908年,西班牙人雷玛斯的“铁房子”,开创了中国电影发行放映的新时代。到上世纪30年代,虹口形成了三个“电影放映圈”:海宁路乍浦路、北四川路虬江路和提篮桥一带。“到虹口去”,是“看影戏去”的代名词。有人统计,当年全国正规的电影院不过百余家,而虹口就集结了32家电影院,仅海宁路和乍浦路两侧,就有八九家电影院!
虹口,开创了电影历史;电影,又为虹口增光添彩。30年代,虹口出过两位电影巨星:胡蝶和阮玲玉,查她们的履历,竟然都是“虹口人”!胡蝶(1908—1989),出生在虹口提篮桥辅庆里,后随父母移居外地。1924年,全家回上海,搬到北四川路余庆坊;阮玲玉(1910—1935),出生在虹口朱家木桥祥安里,分别在北四川路、虬江路、提篮桥、乍浦路和海宁路居住过……两位巨星成名前的生活轨迹,与虹口的三个“电影放映圈”高度重合!我常想,电影院扎堆出现的虹口,是不是也是孕育电影巨星的土壤呢?
海宁路乍浦路的电影院,都是二、三轮电影院,与国泰、大光明等首轮影院相比,设施简陋,但电影票价要亲民许多(仅是首轮影院票价的十分之一),仅此一点,就吸引过不少作家影迷的光顾。
“新感觉派”作家刘呐鸥,是一个狂热的影迷,“平常看电影的时候,每一个影片他必须看两次,第一次是注意看全片的故事及演员的表情,第二次却注意于每一个镜头的摄影艺术,这时候他是完全不留心银幕上故事的进行的。”(施蛰存《文艺风景·编辑室偶记》)另一位作家穆时英,或是以好莱坞女星的形象来设计笔下的女主人公,或是直接把电影当做创作素材来编写小说……一部影片要反复观看、咀嚼,二、三轮影院当然是首选。
据赵景深回忆,他和郁达夫“甚至连极小的戏院也要设法寻觅进去观光的,有一次我到武昌路的武昌大戏院(这戏院早已停业了)里去看贾克珂根主演的《贼史》,原作者是英国大小说家狄更司,凑巧就遇见达夫和他的夫人映霞坐在后排。我照例是戴着不大合光的近视眼镜到不大有人坐的最前面几排去……”(赵景深《文人剪影·郁达夫》)回忆中提到的“武昌大戏院”,我没有查到有关史料,但极有可能是位于武昌路口乍浦路东侧的沪江影戏院,这家影院建于1919年,停业时间不详。
鲁迅是超级影迷,他家离海宁路不远,常到海宁路乍浦路看电影。
从鲁迅日记来看,他去过当时的国民大戏院(即胜利电影院),也到过虹口大戏院。1931年11月13日,鲁迅与周建人、王蕴如以及许广平到国民大戏院观看电影《银谷飞仙》,因内容荒唐,电影未终,他就离席。鲁迅在当日日记注明“不佳”。然后,他们一行又到虹口大戏院看了《人间天堂》,此片质量也差,鲁迅评价为“亦不佳”。1934年2月22日,鲁迅一家又邀请了冯雪峰夫人何爱玉携女儿到虹口大戏院看电影,其时冯雪峰已离开上海前往苏区,其夫人和女儿暂住鲁迅寓所。
相对而言,鲁迅去融光大戏院(即国际电影院)的次数较多。1933年至1936年这4年间,鲁迅偕家人及友人前往融光大戏院10多次,观看的影片有《罗宫春色》、《四十二号街》、《豹姑娘》、《珍珠岛》、《孤星泪》和《一身是胆》等,其中不少是风光片和侦探片。有一次,鲁迅看到茅盾的儿子韦韬生病在家郁郁不乐,便跟茅盾商量,想借他的儿子派一派用场。茅盾虽然答应了,但心中不解,后来才知道,那天,鲁迅带着韦韬在融光大戏院看了一场精彩的儿童影片,韦韬的心情大为好转。
跟鲁迅他们相比,张爱玲是作家影迷中的后起之秀。在她的小说中,看电影是经常的情节,电影院往往是烘托故事的场景和环境。
张爱玲成名前后,正是上海沦陷时期,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里的大光明、国泰、和卡尔登大戏院(即长江剧场),上映的仍然是好莱坞电影,这让喜爱原版电影的她大饱眼福。这些影院,也经常出现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比如,她写国泰大戏院:“整个的像一支黄色玻璃杯放大了千万倍,特别有那样一种光闪闪的幻丽洁净。”(《多少恨》)她写平安大戏院,“灰红暗黄二色砖砌的门面,有一种针织粗呢的温暖感。”(《色·戒》)有人曾分析,“针织粗呢”的门面,原指宁波路上的新光电影院外墙(至今依然保存),张爱玲故意将它移植到了平安戏院。
有一阵子,张爱玲也常到海宁路乍浦路来,看的主要是日本影片。当年,虹口大戏院、昭南剧场(即胜利电影院)、东和馆(即解放剧场)和求知大戏院(即国际电影院)已为日本人控制,日本人对孤岛上海的“电影战”之一,就是放映日本电影。据说,张爱玲在《谈跳舞》一文中介绍过的日本电影《狸宫歌声》和《舞城秘史》,就是在虹口大戏院观看的。
不过,虹口的电影院很少出现在张爱玲的小说中。这一点,似乎和施蛰存差不多,施蛰存早年常在虹口一带看电影,但他在自己的著名情色小说《在巴黎大戏院》中,提到的电影院却是巴黎(即淮海电影院)、大光明、卡尔登和南京大戏院(即上海音乐厅)。张爱玲很少写虹口的电影院,是否另有隐情尚不得而知。敏感的她,似乎对虹口影院刻意保持着某种距离。
令人玩味的是,张爱玲在海宁路乍浦路的最后亮相,却与电影无关。1950年7月,在时任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长夏衍的安排下,张爱玲以“梁京”的名字出席了上海市第一届文学艺术工作者大会。大会在解放剧场举行,柯灵回忆道:“记不清是不是有冷气,她坐在后排,旗袍外面罩了件网眼的白绒线衫,使人想起她引用过的苏东坡词句,‘高处不胜寒’……张爱玲的打扮,尽管由绚烂归于平淡,比较之下,还是显得突出。”(柯灵《遥记张爱玲》)
解放初,张爱玲是否在海宁路乍浦路看过电影,似已不可考,但她在这里出席第一届文代会,却留下了一个颇有意思的话题。
前几天,我再次来到海宁路乍浦路,发现已经找不到电影街的痕迹了。虹口大戏院原址,只剩下一块“虹口大戏院遗址”的石碑;解放剧场早已拆掉,341号的门面上矗立着一幢不中不西的建筑,门面上还张贴着封条;胜利电影院的建筑,已被结实的水泥围墙圈了起来,看来,我儿时心目中的“万吨巨轮”,是注定触礁搁浅了。唯有国际电影院,还挂着“××国际影城”的招牌,但与一旁的商场和高楼大厦相比,它显得灰头土脸,郁郁寡欢……
一条电影街已经沉沦,它的辉煌历史,会被轻轻抹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