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川端康成是我的老师 鲁迅是我的朋友
日前,中国小说《兄弟》被搬上日本话剧舞台。小说作者余华受邀赴日本观看首演。在接受该报专访时,他坦言:“川端康成是我的老师,鲁迅是我的朋友。”
“川端康成是我的老师,鲁迅是我的朋友”
记者:您是第几次来日本?
余华:第五次。有两次是和朋友来旅游。
记者:日本人演中国故事,让我觉得很讶异,您觉得外国人能理解中国的故事吗?
余华:他们前年就在剧场演过,但是我没有看成。这次我也是好奇来看看日本是什么样的改编。《许三观卖血记》和《活着》在韩国也被改编成话剧搬上了舞台,不过正好赶上有别的事情,没有去看。
记者:您的作品被翻译成外语在国外出版,您知道每个国家对您作品的评价是什么吗?以及您有对这些评价做过比较吗?
余华:去国外参加活动的时候,会遇到一些外国的读者。我觉得反应跟中国读者很相似,他们对人物故事感受都是一样的。
记者:我知道您曾经爱读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等日本作家的作品,您现在也喜欢吗?
余华:还是喜欢,川端康成是我的老师。2008年来日本,在文艺春秋为《兄弟》做宣传的时候,我曾告诉过日本记者“川端康成是我的老师”,日本记者都吓了一跳,估计他们会想“怎么可能呢?你的小说写的那么粗俗,川端那么优雅”,但是我想说,优雅的老师往往会培养出粗俗的学生来。
我是在1983年就发现川端了,一直迷恋他到1986年。但是后来我发现,长期迷恋一个作家,我的语言里就会掺杂他的风格,越写越不对了,直到后来遇到卡夫卡。
我觉得我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作家。川端最早启发了我,但又变成了我的写作陷阱,在我深陷在川端陷阱里出不来的时候,卡夫卡从远处走过来了,一把把我拉了出来,是卡夫卡救了我。
卡夫卡是我另一个老师,他没有教会我具体写作的方法,但他教会了我应该自由地去写作,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刚才我在地铁里看到北野武的广告。北野武《座头市》那部电影中,他给自己染成个黄毛,他就是那种“我爱干嘛就干嘛”的人,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觉得就应该这样自由地去表现自己。
但是现在反过来再去感谢的话,川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教会了我写细部。细部很重要,一部作品的风格有可能粗狂有可能细腻,但无论是哪种,都必须要有丰满的细部。所以最早当我入门写小说的时候,我遇到的第一个老师川端康成,教会了我作为一个作家最基本的东西,就是必须懂得如何描写细部,所以我很感谢他。
记者:我觉得您的写作风格更像是鲁迅,不是吗?
余华:鲁迅是我的朋友。我在书里写过,我小学、中学不喜欢读鲁迅,等我读上鲁迅的时候,已经35、36岁左右了。那时候《许三观卖血记》都已经出版了。后来才发现,还有那么一个朋友在远处等着我,所以他不是我的老师,是我的朋友。
记者:您曾经说过您容易被绝望吸引,日本有很多作家都是写着写着就自杀了。您怎么看?
余华:我觉得他们这些人爱好太少。他们要是早上起来看篮球,晚上睡觉前看足球,就不会想自杀了,怎么也死不了。我就算准备要自杀,一看“妈呀,明天总决赛还没看呢”,就会想看完以后再死吧。看完以后想,“算了,还要看明年的总决赛呢,还要看明年的欧冠呢。”
记者:除了川端康成,现在的日本作家的书您也会读吗?
余华:我读过东野圭吾的推理小说《恶意》,写的不错,只是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村上隆的书,我也读过,写的很好。但比较起来,我更喜欢村上春树的小说。虽然长期以来对他一直有种误解,以为他和东野圭吾是一样的作家,但后来读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以后,发现他确实写的非常好。
在村上的作品中,能让我看到一些他的前辈日本作家作品中没有的东西。从川端康成到三岛由纪夫,再到岛崎藤村、夏目漱石再到谷崎润一郎,他们写情绪写的很好,但是人物的性格很模糊、感觉不鲜活,但我觉得村上笔下的人物活生生的。
记者:您对日本印象如何? 您最喜欢哪个城市?
余华:我一直以来很喜欢日本。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去了很多地方。去了北海道、京都、奈良、大阪等。日本的城市我都很喜欢,北海道有北海道的味道,东京有东京的味道。奈良我很喜欢,我喜欢的那些东西,他们告诉我那些都是游客不喜欢的。我特别喜欢奈良满街乱七八糟的电线。我还想去奈良唐招提寺看看上面那个大屋顶。
“三部作品搁浅,正在做人工呼吸”
记者:您现在在哪里生活?
余华:北京、杭州两边跑。去年上半年主要是在杭州,下半年主要在北京。
记者:近几年看到您出杂文,但是没有长篇和中篇小说了。为什么呢?
余华:长篇还在写,目前有3部小说写了一半搁浅了,都处于昏迷状态,我正在想办法把它们救活,在给他们做人工呼吸,不知道哪一部作品先苏醒过来。
记者:您能讲讲您创作一部作品是一个怎么样的过程吗?
余华:首先就是要把开头、中间的关键点以及结尾想好,这样写起来比较顺。跟设计一样,三点成一线。啪,扣下扳机,这个时候就能够射中。一般作家写作的时候,可能开头都想好了,但是往下写的时候,中间缺了一点,往往会让小说搁浅,就像我现在。
记者:比如说《兄弟》,我觉得开头结尾完全是两个世界了,您一开始就想到要这样写吗?
余华:没有。1996年就开始写《兄弟》。但是写着写着又放弃了。2003年捡起来继续写,一下把它救活了。我觉得2003年写《兄弟》是遇到了一个很好的状态,在最应该写的时候,写了这部小说。如果我在1996、97年把它写完,《兄弟》可能不是这样,起码《兄弟》的下部不是这样。
和文革时代比,1996年的中国虽然变化已经很大了,但是和2003年比较,1996年的变化并不算什么。1996年—2003年7年时间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那时候我觉得是天意,正因为是在2003年写,读者才会在下部看到的更多。
记者:我看到网上有人评价认为:《兄弟》下部对社会的理解不够深刻,《兄弟》出版至今,已经过去8年了,您怎么评价这部作品?
余华:《兄弟》出版至今,也就8年时间,现在对它下定论还早了一点。反正我就把我的理解给写出来了,至于别人认为深刻不深刻,那是别人的看法。不过,我觉得用“深刻”来评价一个小说,它本身就不够准确。文学作品不能用“深刻”这样的词语去评价的。好的文学评论里面是看不到这样的词语的,评论文学有它另一种方式。
记者:您最喜欢自己的哪部作品?
余华:我最喜欢的就是《兄弟》。因为我觉得这部书起码对我来说,我认为是最重要的,而且以后也写不出来。
当时《兄弟》下部出版时,有人认为我的下部是瞎编的,但其实是他们的生活环境,导致他们那样去理解。我不是在反驳、批评。我觉得反驳、批评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只要这本书还在不断被人阅读的话,这本书就有它自身生命的存在。再好没有人阅读的话,作品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我本以为文学界有大量的人是生活在象牙塔里,只了解文学那些事情,只了解什么评奖应该给谁打电话。后来我发现,一些经济学界的朋友也生活在象牙塔里。我指的不是经济学家,是那些为挣钱搞基金的那些人。他们除了知道怎么去挣钱,怎么去做空做多以外,他们不相信社会是这样的。但是反过来,有一些官员们,他们读了这部小说以后,他们认为一点都不惊讶。因为他们每天早上起来看的新闻简报里,全是这样的。
到现在为止,再也没有人认为《兄弟》下部不真实。当时对《兄弟》下部批评最多的就是说它内容不真实。但话说回来,小说的真实和现实的真实,本来标准就是不一样的。对我来说《兄弟》还是最重要的一部作品。
记者:您会有厌倦写作的时候吗?
余华:没有。喜欢写东西。我觉得只要不是天天写,肯定不会厌倦。有些作家天天写还不会厌倦,我觉得他们都是神人。
记者:不会有灵感枯竭的时候吗?
余华:不会,只有生命有枯竭的时候,只要你写,灵感就会源源不断地来,关键看你写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