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有电影书才卖得好,读书人越来越少
2016上海书展进入倒计时,将于8月17日在上海展览中心拉开帷幕。届时,许多作家的作品都将集中出现在大众视野中,为读者所期待,其中包括作家严歌苓的作品。严歌苓至今创作出20多部长篇小说,且大多被改编成影视剧。
近日,本报记者对话严歌苓,探寻她笔下一部部富有独特生命力的作品从何而来,她心中还有怎样的故事在沉淀、发酵。
———编者
竖起有同情心的耳朵,不放过让人蠢蠢欲动的细节
严歌苓至今已写出20多部长篇小说,大多数被改编成影视剧,获奖无数。她是圈内公认的高产选手,近些年小说几乎一年一本,面对“是不是写得太快了”的质疑,严歌苓直白回应:我不为高产道歉。她自诩聆听者,喜欢听人讲故事,哪怕是在公共汽车、在美国的轮渡上,听到人家闲聊,严歌苓都会抓到一两句很有意思的细节。“我有几个闺蜜,她们没事就跟我打电话发牢骚,我戴上耳机,一边炒菜、熨衣服,一边听她们讲。中间要穿行一大片废话,才能捕获一个很精彩传神的细节,这使我的想象力蠢蠢欲动起来。”
“我们的生活丰富到已足够说上无数的故事,但绝大多数人缺乏的正是有同情心的耳朵。”早期代表作《少女小渔》 就是严歌苓从朋友聊天中得到的灵感;聚焦校园师生恋情的《老师好美》 原型,最初是姜文在饭局上告诉她的;《妈阁是座城》 写澳门赌徒的故事雏形,也是她从朋友那里听来。严歌苓得意于耳朵里架起的灵敏精密仪器,从不让好玩的线索从灵感之网里漏掉。她常用做菜形容写作,说自己就像尽职主妇,“好几个炉灶都在咕噜噜炖着鲜美肉汤,哪一锅火候到了,我就会尽量完美地将它呈现到餐桌上”。
倾听完了,严歌苓往往还自掏腰包实地走访调查。写 《金陵十三钗》时,严歌苓说“脑海里仿佛有张南京地图,教堂内外、屠杀前后,全有画面,像一盘棋”。为了 《第九个寡妇》 她数度下乡体验,在河南农村与老太太拉家常。作家格非有次碰上严歌苓跟她说,在这个生活经验日渐趋同的社会里,这种体验式写作是超前的。
到了新作 《舞男》,严歌苓把听来的几个故事揉在一起,找机会去多个舞厅转悠。她听闺蜜说,一位铁道兵文工团女演员改行给剧组化妆,很赚钱。她的先生是个老实乐手,看她收入增多后,成了家庭经济主要来源,夫妻关系逐渐失衡。有一天丈夫失踪了,在偏僻农村找到时,他和年轻小姑娘私奔卖烧饼了。“我非常震惊,这不仅仅是舞师和舞伴的关系,而是派生出有钱的驾驭没钱的关系,社会出现了很奇怪的一些动荡。”
有评论家曾说,严歌苓有时沉迷“非常态”,为了冲突而冲突,但严歌苓觉得,她之所以寻找某个特定环境,就是给笔下人物充分的表演空间,否则我们或许永远不会有机会发现他们人格中丰富神秘的潜藏。严歌苓赞同作家维吉尼亚·沃尔夫的一句话:走向人内心的路,永远比走向外部世界要漫长得多。
在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看来,严歌苓正是用她丰富的故事性来回应社会,绵绵无尽峰回路转的故事告诉读者,这是一个活生生的烟火人间,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文学曲折的社会想象,“我觉得她的贡献在这里,所以她有她的位置。”
走得快的是动词而非形容词,职业训练帮助文字有画面感
跟每天按时上班的律师会计没啥两样,到了点,严歌苓就会坐在写字桌旁。她最喜欢在德国柏林的家安心创作,清心寡欲。专门写小说的日子里,“手机放在厨房,一天只刷一两次微信。”
这份“苦行僧”式自律,可以追溯到她30多岁考上哥伦比亚艺术学院后所接受的文学写作训练。“职业化训练不能给你天才,但至少可以让你在使用天赋时方便容易得多,使天赋得到最大程度挖掘。”
严歌苓回忆说,当初上课,12个同学围成一圈,老师坐中间,被点名的同学先出一个名词,然后老师叫第二个人接一个动词,接完后他说,用任何一个你想到的最独特的动词让这个名词动起来。“这使文章变得有活力、有动作感、非常容易往前走。走得比较快的是动词而不是形容词”。
有时,老师让所有同学就用手头最微不足道的物体当场构思故事,比如一个烟灰缸、一个线头等。如果想不出来,老师会说Youseeit,withyourminds'eye(用脑子里的那双眼睛来看东西),再诱导问Whathappenedtoit(它发生了什么)? 如果没有进展,老师就说Letithappen(让你脑里的那个画面再继续往前走)。
如果写不下去,严歌苓就对自己说:Seeit,youknow(看着它)。“老师教我们看见它的形状,去闻去听,调动所有感官,推动故事往下走。”于是,读者一边读 《扶桑》 一边看到———阴暗屋子,一道光射进来,女人缎子般的肩膀款款站起来,人物动作随着作家的呼吸定型。
这种训练还包括第一人称写作、第二人称写作、书信式写作、嘲讽小说写作等。比如,模仿大师作品的架构、情节写一篇类似的小说,有的同学就把卡夫卡 《变形记》 里的虫子变成蟑螂什么的。所有训练,归根结底是让小说语言更有质感,“希望把每个句子的水分都拧干,保持小说的密度。我想做小说美学的贵族,不管哲学、美学、文学形式上的实验,我都要试一试,把花招、跟斗、把式都玩尽。”严歌苓有时会从英文中“偷”一些技巧过去,比如人们常形容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多了难免有些俗套,严歌苓在小说里换用“一对多汁的眼睛”,意味也起了变化。
各种技巧傍身,严歌苓是不是已经写得熟了、“油”了? 严歌苓连忙摇头摆手,她坦白为小说犯过长期失眠、躁郁,心情低落,自我怀疑……写 《陆犯焉识》 的好多个夜晚,她屡屡碰壁,经常到了一个点卡壳了,进行不下去了,直想拿头撞墙,寻求丈夫的安慰。怎么捱过去? 当时严歌苓还接了写电视剧 《剧场》 的活儿,她拿起剧本手稿,扫几眼,咦,写得不差嘛! 这个作者还是挺有才华啊! 靠着从另一部作品里汲取的可怜巴巴却又珍贵无比的信心,严歌苓把它匀出一些到小说 《陆犯焉识》 里,这才鼓励自己磕磕碰碰继续写下去。
而且,这样的时刻还不少。严歌苓并不讳言用最笨的方法在写作,几乎每次小说出炉都是精神高潮与低潮的交锋,“危机感隔三岔五就会出现。没办法,我个性有点较真。如果遇见一个不写就会死的故事,我一定要把自己武装到牙齿了,做足案头工作,把作品孵出来。”
加西亚·马尔克斯和卡夫卡,是严歌苓尤其钟爱的两位作家,去年作家王安忆请严歌苓到复旦大学代上两堂创意写作课,严歌苓给学生讲的正是这两位作家的小说。“马尔克斯娴熟把握魔幻现实主义,也可以缓慢平静地叙述惊心动魄的故事。”《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 中,一位不具名的上校和老妻,一边讨论一只鸡,一边等待那笔永远到不了的抚恤金。故事本身漫长单调,就像小说里没有季节之分的天气,但马尔克斯动用大量叙事手法,几句对白就透露出很大信息量。
在严歌苓眼中,卡夫卡 《变形记》、纳博科夫 《洛丽塔》 看上去荒谬绝伦,但作家却把感受变得真切确凿。她曾在一次华盛顿开往纽约的火车上,读完 《洛丽塔》,一时泪流满面、哽咽不止。“一车厢的人都旁观我的搐动,不知如何是好。”
乐意“边缘化”,寻求在更大坐标上讲故事
出生上海,辗转安徽、四川、北京,来美国求学打工,旅居非洲、欧洲……严歌苓不停行走于世界各地。不过,不管到哪里,她都不想待太长时间。“我在任何主流社会里都不算主流人群,它让我保持随时提出质疑的清醒。”严歌苓自称“寄居者”、“吉卜赛人”,但她庆幸的是,文学本身并不歧视它生存的地方,文学也从不选择它生根繁盛的土壤。“像所有游牧民族一样,我们驮着无形的文化负载,开始永不停驻的跋涉。于是,我们的语言有了独特的声调、语气。这也帮助自己建立起更宏观、环球的思考,在更大的坐标上讲述故事。”
严歌苓觉得自己没有一处真正有归属感,但这种不从属挺自在,甚至反过来为语言和感情注入了营养。“但愿这种无所归属能给我丰富的文学抒写,给我荒诞而美丽的境界。”
“我天生敏感,神经裸露在外面,能从很多人熟视无睹的生活中发现题材。而且,不同语言的切换让我有种安全感。”严歌苓借小说 《心理医生在吗》 女主人公之口说出:“讲英文让我放肆,不准确的表达给我掩护,另一个语言含有我的另一重人格。”
或许,严歌苓的厉害,正在于她摆脱了性别、文化、身份等条条框框,保持着不被约束的元气,这使她的文字不是宠物式而是野兽式的。对此,严歌苓半开玩笑说,可能“野生”的更彪悍些。她觉得有些作家在年轻的时候,就把自己架起来了,社会也把他架起来了,“很快作家就会在不落地的生活当中,但我的不少写作班同学,更多把写作当做自己作为一个社会人的责任。”
对话严歌苓
“女性像海一样,把礁石包含起来”
报:最近几年你回国的次数更多了,心态上有变化吗?
严歌苓:以前我总觉得自 己是中国社会的旁观者。现在我几乎每隔2个月就回一趟国,更像是参与者,对故事情节、氛围和人物更有把握些。这也让我写中国故事要比以前自信得多,写的时候也更有激情,更加饱满。
以前,东西文化差异造成的独特性,使得身处海外的华文作家拥有着一座“故事富矿”。如今,这种不同逐渐在消失,社会高度发展,生活方式接近了,我们也买彩灯和礼物装饰圣诞树,我们也不厌其烦地向友人展示孩子的钢琴技巧。作家经历中能够赋予人强烈震撼的独特性越来越稀有。身份焦虑不再是我的问题,而中产阶级家庭那种苍白荒诞的幸福却令我不安,我的笔现在不够用了。如何才能写 出这种苦闷,我们都面临着新的挑战,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报:所以这次新小说 《舞男》是你观察当下两性关系后的一次发言?
严歌苓:社会转型的数十年中,有没有可能建构一种新的关系,使得男女性发生倒置? 如果倒置,之后又会发生怎样荒诞的悲剧? 我发现,在我的朋友中,女人强大的家庭总是不稳定。但是说实话,当一个男人强大起来之后,一个女人也满足不了他。在这样一个飞速变化、观念每天都在更新的时代,女人强大起来到底是悲剧还是喜剧? 这是我在小说中的追问。
不管怎样,我欣赏包容力强、善良的女人,比如少女小渔、《第九个寡妇》 里的王葡萄、《床畔》 中的护士万红。我有一定的女权主义,只是藏得比较深、比较狡猾。我企图用文学的假设去证明,女性像海一样把礁石包含起来。不要把自己看作第二性,女人是无限体。
报:你的小说几乎每出一部就被电影人看上,《寄居者》 即将开拍,你怎么看影视对文学的拉动效应?
严歌苓:新书 《舞男》 电子稿刚出来时就被买走了电影版权,现在又有一些以导演出面的公司想要购买。电影版权竞争激烈,不过我并不想对电影制作指手画脚。现在有个挺尴尬的局面,似乎大家的关注点都扑在电影,文学走向冷清。好像没有了电影,文学就活不下去一样,电影成为了文学的寄居体,这让我感到悲哀与愤怒。
《安娜·卡列尼娜》,晦涩难懂的《尤利西斯》 等名著无数次拍成电影,电影使名著的价值一直传播保持下去。影视作品能将更多观众变成读者,这是好现象。但是,如果影视作品成为弘扬文学的唯一方式———因为有了电影,书才会卖得很好,这就证明读书的人越来越少了,是很可悲的事。
报:好像你总是容易被这种极致、非常态所吸引?
严歌苓:(笑) 人被逼到极致后,是很容易上瘾的。我目前正在创作聚焦体操运动员群体的小说,看了这些体操运动员的日常状态后,突然觉得我当作家的那点苦算什么呀? 她们是真的吃足苦头,身心俱疲,我一向自律惯了,苦一点也不怕。况且,写作于我,是一种秘密的过瘾,就像我酷爱长跑、游泳。我在偷着乐,背对世界,把所有杂念排除,把精神凝聚到白热程度,把所有的敏感都唤起来,使感觉丰满到极致。写小说,本质上就是要从自己的躯壳里飞出来一会儿,使自己感到这一会的生命比原有的精彩。
报:为什么人们对好故事如此着迷? 你觉得小说的魅力是什么?
严歌苓:我总想给读者讲好听的故事,它有精彩的情节、出其不意的发展,一个个人物活起来了。读者与这些人物渐渐相处得难舍难分,并因此产生了爱、憎、怜、恶。
但是,我又总是瞧不起仅仅讲好听故事的作者。他们使我想起文学的最初级形态:说唱文学。故事是线索,它们是读者探向其本质的窥口。所有人物行为的秘径都只是一条了解此人物的秘径,而条条秘径都该通向一个个深不可测的人格秘密。谁都弄不清自己的人格中容纳了多少未知,不到特定环境它不会苏醒。正因为人在非常环境中会有层出不穷的意外行为,而所有行为都折射出人格最深处不可看透的秘密,我们才需要小说。人的多变、反复无常正是小说的魅力所在。
报:眼下,不少中国小说都被翻译推介到国外,在你的观察下,不同语言的文学在交流上有困境吗?
严歌苓:在海外生活学习这么多年,我发现汉语在翻译过程中是容易流失美感的。西方语言学家认为,中国语言是视觉的,汉字意象性造成审美对象视觉上的快感其实最强烈。比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文字本身极其图像化,但在传导过程中就有难度,很难通过翻译得到理想的全球性流通。此外,挑战还包括寻找到更具环球意识的叙述角度,寻觅更能在全世界通行的写作方式和语言。
我的代理人曾跟我说,有一些中文作家不甘于小说的“淡”,沉醉于浓郁华丽的煽情写作中,或是陷入拉拉杂杂语言的沼泽,太不体谅读者了。我写文章就像我的穿衣和日常审美,要准确,有力。
美国年轻作家流行写粗话,似乎粗话使小说更生动,酷。一些煽情、多愁善感的描写使人难为情,西方审美观反感情感油腻,提倡低调和控制。我跟一个英国作家聊过什么样的小说语言是高级的,对方说:“我不能告诉你什么叫高级,但我可以马上告诉你什么是低级。首先最好不用副词,比如‘他高兴地笑起来’,我劝你最好拿掉‘高兴地’。其次少用形容词和比喻句,小说第一页就出现‘如同、似乎、仿佛’这样的比喻句,我马上就不要读它了。”我觉得,这是作家对语言的高度自觉意识,非常实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