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人茶话】神性·激情·体温——漫谈迟子建的创作

2016-08-15信息快讯网

 

迟子建

■张学昕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写作的作家中,迟子建是为数不多的没有“混迹”在某个潮流里的作家之一。三十多年来,文学史和评论界几乎没有办法将她划进某种“类型”,无法以一种个性化的“命名”来界定她写作的风格。这样,她也许能够感觉到自己周遭愈发没有光环闪耀的自由,没有束缚和羁绊的快乐,反而是多了许多更加自省和反思自己的勇气。因此,她虽然没有特立独行的样态,却富于大气洒脱的气度。她常常是“心在千山外”,用心捕捉“废墟上的雄鹰和蝴蝶”,藉着时间的行走,呈现对世界的伤怀之美。

迟子建写出她的处女作或成名作《北极村童话》的时候才二十岁。其实,在一定程度上,这篇小说决定了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迟子建写作的美学方向。说是“童话”,其实内里蕴籍着的,却是成熟的、不可复制的一种“成人经验”。辽阔的东北边域,一个大北国小女孩对生老病死、离情别意的感知和细腻体悟,过早地越过了“懵懂的萌”的边界,仿佛直抵冰雪封满的旷野,自觉地走向一种神性的存在。此后,我感到,这个小女孩的身影,一刻也不曾离开过迟子建的文字和叙述,隐隐若现。无论在迟子建的长篇小说,还是中、短篇文本中,这个“意象结构”如影随形般地幻化成故事、人物和情节密林中的精魂,也在冥冥之中引导着她寻找和发掘存在世界里的神性,像她文字中总是飘忽着一股淡淡的忧伤。神性,构成了迟子建写作重要的精神内核之一,这也使得她呈现出作为一位女性作家鲜有的气韵、气度和风骨。童年的经验和独特的地域熏染,这一片充满了灵性的土地,以及激情和才气,决定了她作品的一切基调。

的确,“大约没有一个作家会像迟子建一样历经二十多年的创作而容颜不改,始终保持着一种均匀的创作节奏,一种稳定的美学追求,一种晶亮的文字品格。每年春天,我们听不见遥远的黑龙江上冰雪融化的声音,但我们总是能准时地听见迟子建的脚步。迟子建来了,奇妙的是,迟子建小说恰好总是带着一种春天的气息。”(苏童《关于迟子建》,载《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第一期)而我们在充分地阅读迟子建的大量文本时,也深深为她作品的精神力量所折服。在苏童和许多人看来,数年来她作品的“容颜”及其“颜值”,没有丝毫的逊色,最重要的原因,我想,除了神性力量的驱使,还有她对生命、生活饱含激情的表达愿望。“因为生命的激情是那么捉摸不定,它像微风一样袭来时,林中是一片鸟语花香,但它在我们不经意间,又会那么毅然决然地抽身离去。它虽然离去了,但我们毕竟畅饮了琼浆!在经历了生活的重大变故后,我为自己还能写出这样有激情的作品而感到欣喜。”(迟子建:《我能捉到多少条“泪鱼”》,载《当代作家评论》2015年第一期)有激情,才有叙述,才有创作,才会有与众不同的惊人的发现和表达。

如此说来,迟子建主要是依靠才情和激情写作。但是,在她的身上,或者说从文本方面看,包括童年经验在内的生命体验和经历,对于她后天持续三十几年的写作而言,无疑都占据重要的成分。而更重要的,当然还有迟子建一如既往地勤奋。说实在,她的长篇小说、中篇和短篇小说都好,但在这三种文体的作品中,她的七八部长篇,在当代长篇小说的写作水准中,一直占据着相当的高位,但相比较而言,我还是最喜欢她的短篇,其次是中篇。可以说,她的短篇小说,不仅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表现出最有魅力的激情,而且,恰到好处的叙述控制力,也使得故事和人物获得了最大的正能量。“短篇小说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对激情的演练。故事里凝聚着激情,这故事便生气勃勃、耐看;而激情涣散,无论其形式多么新颖,也给人一种纸人的单薄感。”(迟子建《与水同行·序》,中国青年出版社,2002年版)也许,短篇小说这种文体,更符合迟子建那种舒展而沉郁的才情和性情。她自己对短篇小说的确是情有独钟:“我觉得要想做一个好作家,千万不要漠视短篇小说的写作,生活并不是洪钟大吕的,它的构成是环绕着我们的涓涓细流。我们在持续演练短篇的时候,其实也是对期待中的丰沛的长篇写作的一种铺垫。”尽管迟子建像许多有远大艺术抱负的作家一样,都渴望在自己的写作生涯中留下纪念碑式的长篇杰作,但是她对于短篇小说的理解尤为深邃的,她显然十分清楚短篇小说的价值和意义,她之于短篇小说,一定是源于激情的推动,是源于一个作家的“沧桑感”:“激情是一匹野马,而沧桑感是驭手的马鞭,能很好地控制它的‘驰骋’。”

迟子建的小说里面的人物和故事,无论少年和老年,男人和女人,仿佛都被凛冽、料峭的岁月风寒冲刷过,涤荡在命运之舟中的人性、苦难、温暖和荒寒,都从人物内心的褶皱中挤压、渗透出来。体温,在我看来,是凝结并代表着迟子建心灵方向和精神内核的一个情感“坐标”,这个恰切的体温,使她对于外部世界的感受、惊悸、隔膜、焦虑和疑惑,都神奇地转换为大气磅礴、包容万象的宽厚和从容。有了这样的温度感,才会对世间万物、斗转星移、天地变化、草木人生以及人类困境有感慨万端之情,才会产生内在的纠结,才会有撕裂感,疼痛感,才会真诚地投入情感,悉心地对待自己的文字,也才会生出为人、为文的大境界。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沧桑感吧。这实在是一个作家最难修炼的境界,而迟子建始终是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着——她的写作,绵长而畅达,悠远而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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