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周作人译、鲁迅校《神盖记》译稿

2016-09-19信息快讯网

 

《圣彼得的伞》,阿斯·韦克(1900)的美国译本。

 

 

《圣彼得的伞》1899年德译本。

 

 

《神盖集》1909年周氏兄弟译稿手稿

 

鲁迅在译本注释中的一处修订手迹,建议为一句斯洛伐克习语增添中文音译“微多契,波尼”。

[德]冯铁

众所周知,由鲁迅和周作人合译的 《域外小说集》 虽蜚声一时,在市场上却遭遇了惨重的失败———上下两册分别只卖出了十七本和十九本。然而,不大为人所知的是,在此之后,他们仍然忙于准备该书的第三册。上述努力的结果是一份十六页的手稿,由周作人在1909年翻译,鲁迅则在回国之前于同年做了校订。手稿写在每页十五直行的金清堂日本稿纸上,由周作人线订,其上的日期则被误记为1910年。他们翻译的是密克沙特(1847-1910)的短篇小说《圣彼得的伞》(1895)的第一部分,命名为《神盖记》。

该手稿直至1991年仍未出版 (甚至在多种鲁迅著作汇编中也未曾提及,如《鲁迅著译系年目录》,上海鲁迅纪念馆编,1981年),此后则由华融(即王锡荣)整理了一个详尽的评订本(载于《上海鲁迅研究》 第四期,1991年6月),附有大量注释。然而,这份鲁迅曾做出过突出贡献的手稿,在此前既未出版,亦未曾被人注意到,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周作人肯定是造成上述情况的原因之一———他直至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才逐渐从“汉奸”的恶名中走出来。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对于许多现代作家而言,尽管他们在翻译上的成就十分突出,但却并非他们的主要功绩;在这种情况下,翻译往往被认为远不及“创作”重要。除此之外,过去对手稿的估值一向是———很大程度上,现在也是这样———从个体思维的角度去考虑的,比如书法;在这种情况下,由两人合著的手稿很容易遭到轻视,单单只是因为它们被归类为“作业手稿”。

这肯定是个错误。尽管无可置疑地,鲁迅在增强手稿的可读性方面出力甚著,去除了文体上的桐城派色彩;但同时他也造成了不少文化误读,比如用新教的“牧师”代替了天主教的“神父”一词———这是由于他忽略了,当时斯洛伐克虽然被匈牙利人所统治,普通民众依然是天主教徒。

那么,身处日本的周氏兄弟,又是从何知晓这位匈牙利作家密克沙特的呢?毫无疑问,他们一直特别注意“被压迫的弱小民族”文学,尤其是波兰(受到普鲁士和俄罗斯的压迫)和匈牙利(在奥匈帝国内部受到奥地利的压迫)。1906年,鲁迅翻译了籁息 (Reich)的《匈牙利文学史》(1898)第二十七章,其中主要描述了作为革命诗人理想典型的裴多菲,同时也涉及到他所认为的少数民族解放斗争。在同一本书里,第三十三章的标题即为“其他小说家———密克沙特”,所以不难想见,兄弟俩肯定对密克沙特有所了解。

可以肯定,周作人在翻译《圣彼得的伞》时,他所采用的底本是阿斯·韦克(1900)的美国译本。当时,出版英国与美国的两个平行译本是颇为常见的情形,但是肯定无法电子传输校样。在强烈的清教思维的影响下,一切可能是“不道德的”、“色情的”或涉及棘手的宗教内容的部分,都会被无情地移除,遭到非难。

此外,在鲁迅的个人藏书中,有四种密克沙特小说的德文译本(《鲁迅手迹和藏书目录》,共三卷,鲁迅博物馆编,1959年内部资料),都是在1910年之前出版的,但是其中并没有 《圣彼得的伞》。考虑到鲁迅在购买古旧书方面的狂热嗜好,他很可能在某时购入了一个德国廉价译本系列,然而,当对他的藏书进行登记的时候,该书却已经失踪了———或者说,像其它书一样,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被持续不断地“借走”了。在写于1957年的回忆录《鲁迅的青年时代》里,周作人记载道,为了出版,他甚至准备了一幅密克沙特的肖像,是从“德国舍耳的《世界文学史》”里摘录下来的———实际上,应当是瑞士学者Johannes Scherr (1817–1886)的《世界文学插图史》———同时,他也提到在五十年代早期,他把Worswick译本的复印件借给了康嗣群,后者于1952年出版了第一个《圣彼得的伞》的中文全译本。

如上所述,周氏兄弟对于奥匈帝国的匈牙利部分的语言、宗教和社会状况并不十分熟悉,这包括了今天的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以及罗马尼亚的一部分。这部短篇小说的故事发生在今日斯洛伐克中南部的多山地区,那里的矿业在十九世纪中期已然衰退,所以人们被迫在那些为领主所拥有的广阔土地上进行劳作,后者则居住在遥远的匈牙利低地上。这个故事围绕着一位教师发生,他被派到一个贫困的村庄,以取代已故的前任。在那里,他深深地被一把红伞迷住了———他相信,其中隐藏着一笔以债券和股份为形式的秘密财富,正如他从多种流言中所推测出的那样。在周作人所翻译的第一部分中,这一动机尚未出现,尽管标题即由此而来。当然了,周氏兄弟中的任何一位都不应由于糟糕的英文译本而受到责备,而清教主义所导致的纽约译本中的诸多删减,则更不应该由他们负责。尽管今日我们看到的一些错误是在鲁迅的修改中产生的,但他所做的一项修订却十分有趣、值得注意。在注释中,他建议为一句斯洛伐克习语增添中文音译——实际上,是斯洛伐克习语在匈牙利语中的逐字转译:在意译的“先生晨来佳”后面,应当添上音译“微多契,波尼”,并且采用拉丁字母所适合的写作方向。

(本文作者R.D.Findeisen系德国汉学家,维也纳大学、布拉迪斯拉发考门斯基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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