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手稿集出版亟待更上层楼

2016-09-19信息快讯网

 

鲁迅先生

 

 

中国文物出版社出版的《鲁迅手稿全集》

 

 

人民文学版《鲁迅手稿丛编》

 

 

 

《国家图书馆藏鲁迅未刊翻译手稿》《鲁迅辑校石刻手稿》

■王锡荣

今年9月25日,是鲁迅先生诞生一百三十五周年纪念日。鲁迅的作品和鲁迅精神,至今仍对我们时代产生着重要的影响。在这个全球化时代,我们如何重温鲁迅?鲁迅研究有何新的学术亮点和突破?如何使鲁迅的思想资源对当代社会文化产生新的激发和启迪?为此,本报特约请鲁迅研究专家王锡荣、符杰祥、郜元宝、冯铁等,分别从鲁迅手稿学研究、鲁迅译稿研究、鲁迅作品精读等角度撰文,作为纪念鲁迅的一束心香。

                                        ——编 者

文物出版社的《鲁迅手稿全集》仍是迄今最佳版本

1986年中国文物出版社的《鲁迅手稿全集》出齐,至今已经整整三十年。从编辑1981年版到2005年版《鲁迅全集》,人们在研究、搜集中不断有所发现,并对北京鲁迅博物馆、国家图书馆和上海鲁迅纪念馆收藏的鲁迅手稿进行了挖掘整理,因此出现了不少新编、改编、重编、选编的鲁迅手稿版本。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1986年上海古籍版《鲁迅辑校石刻手稿》、1993年上海古籍版《鲁迅辑校古籍手稿》、1996年上海古籍版《两地书真迹》、1999年福建教育版《鲁迅著作手稿全集》、2002年国家图书馆影印版《鲁迅手稿全集》和2014年人民文学版《鲁迅手稿丛编》《国家图书馆藏鲁迅未刊翻译手稿》,以及世界图书版《鲁迅〈毁灭〉翻译手稿影印本》。通过对上述各版进行比较分析,可以发现,文物出版社版之后编辑出版的各种版本,各有特点,各有优劣,但都存在这样那样的不足,总体上并没有超过文物出版社的《鲁迅手稿全集》。

《鲁迅手稿全集》的编辑工作由国家文物局出面,组织了全国当时最权威的相关专家,包括赵朴初、启功、顾廷龙等,集合了国内最主要的几个鲁迅手稿收藏单位:北京图书馆(现国家图书馆)、北京鲁迅博物馆和上海鲁迅纪念馆的藏品,并尽可能动员了当时所能找到的单位和个人收藏者,借用他们所藏供制版,在当时可说是搜罗殆尽了。在印制上也堪称精细。举个例子:《鲁迅日记》1927年3月1日:“午中山大学行开学典礼,演说十分钟。”但我们编辑1981年版《鲁迅全集·日记》时,据1954年影印本《鲁迅日记》校勘,发现写的是“演说一分钟”,虽然感觉怪异,但仍据以改之。后来看到,《鲁迅手稿全集》里是“演说十分钟”,1954年版《日记》影印本“十”字的一竖由于太细而没有印出来。所以,1981年版《日记》是“一分钟”,到2005年版才改回“十分钟”。于此可见文物版《鲁迅手稿全集》印制的精细。

要把鲁迅手稿收全,难度不小

总体上说,文物出版社版《鲁迅手稿全集》在鲁迅手稿出版史上,甚至在中国手稿出版史上,以至于在整个中国出版史上,都可称里程碑。但当我们对它进行手稿学意义上的观察时,发现这个版本也存在着一些明显的不足。主要是两大方面:

第一,只收创作手稿包括书信日记,没有收翻译手稿、辑录古籍和辑校石刻等手稿,更不说读书笔记等类了。同时也没有充分的情况说明,没有说明手稿来源,没有标明尺寸,没有题解。

对于前者,其实也不能怪出版社和编者。在该书《出版说明》里,编者开宗明义就说:“本书收入现存的全部鲁迅手稿,完全照原件影印出版。”还说:在出版了书信、日记和文稿后,“准备陆续编印的还有辑录、译文两个部分。”这说明,编者并没有排斥翻译手稿和辑录古籍、辑校石刻手稿。编者说要编印“全部鲁迅手稿”,在理念上是正确的,在当时应该说也是比较先进的。当然,即使包含了辑录和译文,也不能说就是“全部”手稿了。按照当代国际文本发生学——手稿学的理念,“手稿”的范围并不止于此,读书笔记、书画、题签、校样等等,只要是出自作者笔下的,都是手稿。更先进的理念则连电脑写作痕迹都列为研究对象了。因为可以理解的是:它们都反映了作者写作的过程和思维的真相,都是文本发生过程的真实记载,整理、研究的价值是毋庸置疑的。当然,按照“历史所允许达到的高度”,当时人的“手稿”概念,还没有把读书笔记和书画稿包含进去,是不应苛责的。

不过,这个出版说明,现在知道不那么精准了。因为首先,即使不包含辑录和译文,那也不可能是“现存的全部鲁迅手稿”,准确地说,那只能是参与这个出版项目的收藏者所藏的鲁迅手稿(还不一定真的“全”)。事实上除了这些收藏者以外,还有别的一些单位和私人也收藏着鲁迅手稿,只是未被收集,怎么能说“现存的全部”呢?在这书出版后,又陆续发现了不少鲁迅的手稿,所以,说“现存的全部”提法本来就不恰当。其实,就连《全集》参编单位所藏的符合入编条件的鲁迅手稿,也并没有“全部”被收入。比如《两地书》,只收了鲁迅编辑重抄的手稿,原信就没有收入。那可是一百多封信呢!

但是究竟为什么后来终于没有编印辑录和译文呢?按照当时参加编辑工作的鲁迅博物馆职工叶淑穗的说法,是因为出版社资金不足。这个解释,相信是真实的。但是终究有些令人遗憾。虽然后来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了《鲁迅辑校古籍手稿》和《鲁迅辑校石刻手稿》两部分共九大函,不仅也是不全的(据了解,国家图书馆目前还藏有未经刊印的鲁迅辑录古籍手稿两千余页),而且由于印制机构不同,印装风格等等全都不同,连书名也不同,没有人会视之为《鲁迅手稿全集》的组成部分。何况译文部分仍然没有被编印,直到近年才由国家图书馆和上海鲁迅纪念馆分别整理了《国家图书馆藏鲁迅未刊翻译手稿》和《毁灭》译稿,并影印出版。而北京鲁迅博物馆所藏《死魂灵》等译文手稿至今还没有整理出版的消息。另外,据称鲁迅早年在日本的医学笔记六册,已有日本一些机构在整理出版,但是早年在南京的读书笔记《开方》《八线》《水学》等,也还未闻编印的计划。我们希望及早看到这些珍贵手稿影印面世。

手稿学的研究视角,亦或大众阅读的传播视角?

另一方面,从手稿学的视角来看《鲁迅手稿全集》,在编辑上也还有一些可以改进之处。首先,读者阅读此书,出于阅读的目的还是研究的目的?出于阅读需要的,可以称为传播学的手稿,出于研究需要的,可以称为手稿学的手稿。

(下转第二版)

从手稿学角度看,读者在阅读此书时,首先需要了解:这篇手稿是从哪里来的?根据什么编印的?是用报刊上刊登的影印件翻拍的呢,还是直接用手稿制版的?如果要看原稿,到哪里去看?从编辑出版的角度说,也是需要交代清楚你这篇手稿的来历,以示可靠。其实,编文集、全集,标注文本的来源并非新事物,然而人们编辑手稿集时,却大多不标注手稿来源,非仅《鲁迅手稿全集》为然。这反映了人们编辑手稿集的一种理念问题:这书的功用,究竟是欣赏性的还是学术性的?欣赏性的版本,只要有图版即可,别的信息都可以忽略。古来刊印书籍,哪怕是手稿本,最多在书前书后有个前言后记加以总体说明,而不需要每篇标注出处;而学术性的版本,就需要有更多的信息。即使仅仅是用来收藏,也需要了解手稿的来源等等情况。《鲁迅手稿全集》的《出版说明》中说:“现在影印出版,藏之于民,更与人民同在,对于保存这批珍贵的文物,是意义深远的。”显然是把它作为学术性图书,主要供研究和收藏。但是,它在编辑上却沿用了一般古籍的阅读欣赏的编辑方法。由于没有标注出处,它只能作为一种供阅读欣赏的版本,而无法满足研究、收藏的需要。这无可避免地降低了该书的学术价值。

其次,按照“手稿学”要求的手稿集,还应当尽量采用原寸影印,如果做不到,至少也要标注原件的尺寸。正如前述,我们今天编辑鲁迅的手稿,目的显然不同于古代刊行手稿本。不按原寸,也不标注尺寸,对于研究、利用者来说,是一个很明显的缺陷。甚至即使从阅读欣赏的角度,也是不理想的,因为不知道真实的原貌。《鲁迅手稿全集》编者在《出版说明》中还特地引用了郭沫若早前的《鲁迅诗稿序》中的话:“……苟常手抚简编,有如面聆謦颏,春温秋肃,默化潜移,身心获益靡浅,文笔增华有望。”但是,既非原寸,又不标尺寸,欣赏时要找到郭沫若说的那种感觉就有困难,如果误以为这就是原寸,那就可能以讹传讹。由于《鲁迅手稿全集》开本较大,人们很容易以为都是原寸,但是我们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那些大幅的条幅,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原寸刊印的。事实上,手稿、书画集标注原寸,可说是出版上的常规。上海鲁迅纪念馆所编的《鲁迅诗稿》就标注了原件尺寸,由于有些原件并不在国内,标注原寸给研究者带来了极大的便利,而且对于文物的追踪、保护和历史记载,都提供了重要的信息。不知道为什么,二十多年后出版的《鲁迅手稿全集》却没有采用这种编辑方法,说来多少有些遗憾。

第三,为了便于研究和利用,还应当为每篇手稿撰写一个题解,主要说明:文本来源(包括简要流传经过)、手稿情况、发表情况、特殊处理说明以及其它需要说明的情况。《鲁迅全集》因为是带注释的,每篇的第一个注释都相当于一个题解,主要说明文本来源、曾否发表,或发表于何处。手稿本不带注释,所以应该把相关背景情况在题解里说明,尤其是手稿的情况,包括来源及收藏情况,还应说明手稿发表情况,以及特殊处理的情况说明。如果可能,还应当标注出该篇手稿在《鲁迅全集》中的位置,读者根据手稿也能反过来倒查《鲁迅全集》文本,就更好了。

平心而论,上述不足其实不独《鲁迅手稿全集》为然,迄今除了上海鲁迅纪念馆编辑的《鲁迅诗稿》,其他所有版本都没能做到。在鲁迅手稿编辑体例上,《鲁迅诗稿》可称典范。其书不仅尽可能交代了原稿的来源(虽然不是逐一介绍,但大体上说明了主要来源),而且在后记中交代了一些特殊处理的情况(虽然也不是逐一介绍),相当于写了题解。更可贵的是:在目录上尽可能标注了原件尺寸,有利于读者更准确地了解诗稿的原貌。当然也有缺失的,那多半是从国外征集来的照片,或者藏在其他私人手上,因为没有原件,所以尺寸就缺失了。这也不失为实事求是的态度。可惜《鲁迅诗稿》的编辑方法后来没有被《鲁迅手稿全集》和其他版本所借鉴吸收。

当然,无论如何,文物出版社版《鲁迅手稿全集》仍是迄今收罗最全、编印质量最高的鲁迅手稿影印本,不仅编排规整,而且印制精美。虽然也并不能说尽善尽美,内容也并不能全面反映鲁迅手稿的整体状况,但毕竟是一个时代手稿编印水平的表征。实际上,自那以后,鲁迅手稿的编印,再也没有超过它的版本。《鲁迅著作手稿全集》,只收著作,且印制较为粗糙;国家图书馆出版社的《鲁迅手稿全集》,体例上仍沿用文物出版社版,虽然也补充了一些新发现的手稿,但却是黑白版,总体效果差了一个档次;《鲁迅手稿丛编》采用激光电子分色,印制也可称精致(只是除鲁迅专用稿纸外,加上了粉绿色和灰色底色,使人误以为那是鲁迅原稿的颜色,是个失误),但是最大的问题是抽去了两地书中许广平的信,被人指为“阉割鲁迅手稿”。而且,文物出版社版所有的缺点,后来的版本基本上都沿袭了。

无论如何,《鲁迅手稿全集》还不是一部具有手稿学意义的手稿集。在手稿学兴起并取得长足进步的今天,应当、也有条件编辑手稿学意义上的《鲁迅手稿全集》:将过往所有各版的优点集中起来,尽量蒐集后来新发现的和流散于民间以至于国外的鲁迅手稿,并更新手稿理念,打破以往仅仅局限于创作、书信、日记手稿的惯例,将翻译、古籍整理、笔记、书画、题签、校样等,均加以整理编入,以见完整,并供收藏;每篇撰写题解、注明来源、标注原寸,使其更有学术研究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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